簪中錄2-02(3 / 3)

阿遠伯趕忙說:“前麵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就撐傘下了車。

前麵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身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少,但見那小孩子衣裳淩亂,滿身汙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所以都隻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孩,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紗衣,衣上繡著依稀可辨的銀色通心草花紋,那柄青色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色身影,皎潔如初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身都是汙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隻輕柔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柔對待一個卑賤肮髒的小乞丐,個個都是麵麵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麵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麵容,在雨光中剔透清靈,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雨絲隻是增添了他的明淨。俊秀至極的五官,毫無瑕疵的眉眼,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靈透動人,如初晴雲嵐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體;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隻沉澱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顏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雨水將周圍景物洗得模糊,隻剩下房屋依稀的輪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後,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成一片氤氳,整個天地仿佛都隻為了襯托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絲望著那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忘記了這個世界。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她撐著傘的手顫抖得厲害,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她全身。而她的身體,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她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發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到衣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她的麵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光停頓在她的麵容上,後半截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她的麵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她。她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胸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壓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她。他低下頭,雨點打在他的麵容上,他卻完全不顧,隻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她的身邊。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喉口收緊,整個身體僵住。她拚命催促自己恢複意識,然而卻毫無用處——因為她麵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她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光冷冷地側過,落在她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慰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黃梓瑕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心跳急促,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努力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來。因為她深切地知道,隻要一開口,自己就會徹底崩潰。

手中的傘根本遮不住瓢潑的大雨,黃梓瑕身上的衣服已洇濕,她克製不住地發抖,整個人搖搖欲墜,從心髒處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將她整個人撕成了兩半。

就在此時,一隻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將她護住。

這手是那麼有力,讓她頓時有了站穩身體的力量。那力量順著肩膀傳遍全身,仿佛解救一般,讓她終於能掙脫扼住自己喉嚨、揪住自己心髒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呼出了半晌來的第一口氣。

而這隻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坦然地凝視著對麵的那個少年,不疾不徐地說:“不需回來,你現在就可以去通報官府,讓他們向夔王府要人。”

那人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似乎也將他與京城傳言連起來了,那異常俊美的麵容上,微微顯出一絲蒼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身形微動,擋在了黃梓瑕身前。

而黃梓瑕也終於醒悟過來,她咬緊牙關,向他艱難地擠出幾句話:“在下夔王府宦官楊崇古,不知兄台是……”

他沒說話,隻隔著長安的這場蒙蒙細雨,定定地盯著她。

當年這雙明淨眼眸中,對她有溫柔,有寵溺,有歡欣時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低落時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裏麵隻有深淵寒冰般的冷,讓她整顆心仿佛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幸好,有李舒白從容和緩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崇古,我們走。”

那清湛明淨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種坦然庇護的姿態,而黃梓瑕以一種順理成章的神情接受李舒白的保護時,他的目光終於黯淡了一下。

但也隻是一下而已,他抱著那個小乞丐躬身行禮,聲音波瀾不驚:“抱歉,我錯將王爺身邊的宦官認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爺既然發話了,必定是我錯了。”

說罷,他再也不看黃梓瑕一眼,抱著那個小乞丐轉身拐入小巷,頭也不回。

黃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著傘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李舒白在她身旁冷冷地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要站多久?”

他的聲音一反適才的平緩恬淡,又變得冷漠刺耳。而她恍恍惚惚中驚覺,他的上半身已被雨打濕了幾塊地方。

他為什麼要下車,冒雨過來找自己,又為什麼要毫不遲疑地回護她,支持她呢?

她咬了咬牙,抬手撐高自己手中的傘,罩住他的身體。

他們身處同一把傘下,呼吸相聞。李舒白靜靜地低頭看著她,目光從他濃長的睫毛下透出,冰涼而帶有寒意清晰明了。

千萬雨點自天空砸下,打得傘麵沙沙作響。雨下得大了,周圍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暈開,隻剩了影影綽綽的青灰色影跡,整個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這樣的恍惚迷離之中,黃梓瑕聽到李舒白的聲音,似遠還近:“禹宣?”

黃梓瑕默然無聲,機械地握著手中的傘站在他身畔,不言亦不語。雖然這把傘不小,但她一直幫他舉著,後麵半個身子都被雨淋得濕透了。

隻是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握傘的手收得那麼緊,骨節都泛白了,卻依然固執地不肯鬆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手中的傘。她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則從她的手中接過傘,牽起她的手,低聲說:“走吧。”

黃梓瑕仿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隻茫然地側臉看著李舒白。

他幫她打著傘,慢慢地走過大雨滂沱的街道,帶著她走向停在路口的馬車。

長安七十二坊靜靜站在大雨之中,整個世界喧鬧遙遠,唯有在李舒白的雨傘庇護下,大雨才被隔絕於外,無法侵襲。

她的手冰涼柔軟,靜靜躺在他的掌中,一動不動。

而他的聲音,在雨中輕輕地響起。他說:“三天後,我們出發去蜀中。”

她默然。雨忽然變急了,打在傘上的雨點,聲音短促繁重,仿佛在聲聲敲醒她的思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聽到她艱澀而低沉的聲音,徐徐說:“其實,在我父母家人去世,而我被認定為凶手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禹宣。”

李舒白低頭看她,在急雨之中,在一把傘下的他們,就像是被圈在一個與世界迥異的天地之中。她近在咫尺,隻不過他一低頭就能觸碰到的距離,卻又遠在天涯,仿佛這一天一地的雨,下在她那裏的,與下在他這邊的,各有冷暖。

但他隻微微點頭,說:“就算以我這樣的局外人來看,他也有嫌疑——尤其是誤導你去買砒霜的時候。”

她艱難地說:“但其實……我們三年來曾經做過無數次這樣的事情,這並不是第一次,如果他真的有心下手,不必等那一次……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下手,我家親戚會聚得更齊。”

“還有,你確定他沒有下毒的機會?”

“我確定,”黃梓瑕聲音雖然低沉,吐出來的字卻無比清楚明晰,“他的不在場證據確鑿無疑。他到我家之後便隻與我一起去了後園折梅花,根本不可能接近廚房,更不可能接近那盞羊蹄羹——他離開的時候,那隻羊甚至可能還是活著的,關在廚房附近。”

李舒白沉吟片刻,問:“他離開你家之後呢?”

“與朋友煮茶論道,地方離我家路程極遠,而且中途他也沒有離開過。”

“所以他是絕對沒有可能投毒的?”

“是。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沒有……動機。”她用力地控製自己的呼吸,許久,才顫聲說,“王爺剛剛也看到了,他是個連路邊小乞丐也要憐惜的心地純善的人。”

李舒白一手撐著傘,兩個人在雨中沉默地站著。夏日急雨,傾瀉而下,雨風斜侵他們的衣服下擺,濕了一片。

李舒白看著她低垂的麵容,忽然又低聲問:“如果,去了蜀中之後,所有的蛛絲馬跡都已消亡,你找不到真相,又準備怎麼辦?”

黃梓瑕默然咬住自己的下唇,許久才說:“這個世上,隻要有人做壞事,就肯定會留下痕跡。我不信會有什麼罪惡,能被時間磨洗湮滅。”

“好,”李舒白也毫無猶疑,說道,“我會始終站在你身後,你無須擔憂疑慮,隻要放手去做即可。”

“嗯……”她低頭,睫毛覆蓋住她那雙明淨又倔強的眼睛,那下麵,有幾乎看不出來的水光,一閃即逝。

“多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