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2-19(1 / 3)

十九 百年之歎

黃梓瑕與周子秦來到孫癩子家時,已有個敦厚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焦急地等待著。一看見他們過來,趕緊迎上來,問:“是楊公公嗎?小人是錢氏車馬店下麵的褚強,上次幫孫癩子修繕房屋,就是我帶著手下的兄弟們做的。”

“哦,褚管事。”黃梓瑕和他打了個招呼,周子秦已經將門上的封條撕掉了。

裏麵還維持著上次的樣子,隻是幾天不開門,裏麵的氣流更加悶熱,帶著濃重的黴味。

黃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檢查了門窗和地麵,對褚強說道:“你們的活確實做得不錯,門窗都非常嚴實。”

“是啊,所以雖然錢記修繕房屋還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歡叫我們來做的!”褚強頗有點得意,抬手拍拍實木的窗板,說,“您看,這窗戶,隻要關好了,用鐵棍都砸不開啊!您看這門閂,四五個大漢都撞不開!”

黃梓瑕點頭,表示讚同,一邊起身在屋內走了一遍。

屋內依然是一片雜亂狼藉,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掛著。褚強指著那些東西說:“我們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已經在牆上了。孫癩子做了虧心事,就到處弄這些東西,據說怕遭天譴呢!”

黃梓瑕問:“你知道他沒錢,又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什麼還要答應幫他修繕房子,加固門窗?”

“唉,還不是聽說,這孫癩子其實有錢得很,香燭鋪的呂老板說他賠了自己好多錢,所以他才放過了孫癩子。我想既然有錢,這事幹嗎不接,於是就答應了。誰想這渾蛋賠完錢後就身無分文了,我被錢老板罵個狗血淋頭不說,如今人還死了,真是無頭債了!”褚強一臉懊悔,悻悻地說,“那個呂至元真渾蛋,他本來跟著過來要裝燈盞托兒的,一看是孫癩子家,臉色大變,指著孫癩子咒罵了一通,燈盞也沒裝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訴我們孫癩子已經沒錢了!”

周子秦對於這些幾百幾千錢的糾紛毫無興趣,在他們說話時,他把牆上掛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頭貼的送子觀音的畫,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來看了看,卻發現背後並無任何漏洞,牆壁還是完整的牆壁,不由得十分遺憾。

黃梓瑕說道:“外麵的牆是完整的,裏麵怎麼可能有洞?”

“萬一呢。”他說著,又站在門檻上,要去拿釘在門頂上的那個目連救母的小鐵匾。

誰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掛著的小鐵匾居然紋絲不動。周子秦“咦”了一聲,使勁地敲了敲,發現居然是鑲嵌在牆壁裏麵的,中空的一個狹長匣子。

褚強趕緊說:“哎,這個可拿不下來的,是個砌在牆內的小鐵匣子,是門上的頂額。”

“頂額?幹什麼用的?”周子秦問。

褚強說道:“最早啊,還是我們錢老板在西域商人那邊學的,據說那邊人家喜歡在門上裝飾一個與門同寬的空心狹長的鐵匣子,在木門與土牆之間起個緩衝,門框就不易變形,而且現在做成了有鏤空花紋的形狀,放在門上也十分美觀。後來京城就慢慢流行起來了,我們到鐵匠鋪定了上百個,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這個就是我當時隨便拿的一個,上麵的紋樣好像是……是目連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與鐵匣子齊平處看了看,說,“還是鏤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點漆多好看。”

鐵匣子是一個狹長的造型,與門一樣長,不過兩寸高。朝向門內的一麵鏤空了,雕著目連救母,朝外一麵是實心的,繪著吉祥花紋,隻是圖案灰黑幹裂,十分難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當時給他拿的是全新的,這個怎麼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誰給弄成這黑不溜秋的樣子啊?”褚強仰頭看著黑乎乎的鐵匣子,皺起眉頭,“怎麼回事,這才幾天呢,怎麼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繪的!”

周子秦隔著鏤空的圖案往裏麵張了張,皺起眉頭:“好髒啊……全是黑灰。”

黃梓瑕去旁邊搬了把凳子過來,站在他旁邊往鐵匣子裏麵看。外麵的漆呈現出一種火烤後的焦黑,而匣子裏麵確實都是黑灰,在角落中還有幾條手指擦過的痕跡。

“有人將手指伸入鏤空的地方,取走了裏麵的什麼東西,”黃梓瑕說著,又回頭問褚強,“這匣子能打開嗎?”

褚強說:“鐵皮很薄的,想打開的話拿剪刀剪開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內找了把鏽跡斑斑的剪刀,把外麵目連救母的花紋剪開了,裏麵隻剩一個鐵框,存了厚厚幾團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幾條被刮出來的痕跡。

周子秦指著那條大一點的痕跡,說:“這個,看起來是個圓形的東西被人拉出來了。”

又指著細細一條的痕跡,說:“這個,是個小鐵絲之類的。”

黃梓瑕皺起眉頭,比著那個較大的圓形痕跡問:“你發現沒有,按照這個拖拽出來的痕跡大小看,這個大的一個圓,絕對無法從那麼小的鏤空孔洞裏出來。”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個圓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鏤空鐵皮上比了一下,臉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鏤空縫隙,也沒有大的圓啊!你看,最長的鏤空是這幾條雲煙,有兩三寸長吧,但這是扁平的……”

“所以這東西,肯定不是圓形的,隻是有這樣一個弧度。”她說著,又將匣中的黑灰刮下來,在掌心聞了聞,然後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陰暗的破屋內,灰塵彌漫的氣流中,她窺破天機的笑意明淨通透。周子秦看著她麵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黃梓瑕抽出袖中手絹,將匣中的黑灰刮了幾團放在裏麵包好,抬頭見周子秦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問:“怎麼了?”

“哦……”周子秦趕緊將自己的目光移向旁邊,手忙腳亂地去刮那個黑灰,說,“我,我也弄點回去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出了大寧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黃梓瑕向東南而去,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回去。

黃梓瑕走到興寧坊時,忽然看到許多人在路上飛奔,還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遲了就沒有了!”

黃梓瑕不明就裏,還在詫異,旁邊一個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擠得摔倒在地上,哎喲哎喲連聲叫著。黃梓瑕趕緊去扶起她,問:“婆婆,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哎呀,聽說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錢啊!我們可不都是去撿錢的嘛!”

黃梓瑕一頭霧水,便隨著人群往那邊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邊一看,許多人圍著府門口,個個彎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她隻好又找一個手中攥著東西的人問:“大哥,聽說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錢,是真的嗎?”

“什麼撒錢?俗!”那位大叔看來是個文士,把自己的手攤開給她看。黃梓瑕看見他掌中是一枚鑲嵌珍珠的銀花鈿,式樣精美,應該是宮中飾物。

“剛剛皇上和郭淑妃駕臨公主府中,觀看李可及新編排的隊舞《歎百年》,宮中至公主府全部鋪下錦緞,數百人從大明宮到這裏,一路上且歌且舞,花鈿掉落,這些人都是來撿的。”

黃梓瑕恍然大悟,側耳靜聽,在周圍的鬧嚷中,隱約還能聽到歌舞的聲音自裏麵傳來。

她避開大門,走到人群稀落處,果然聽到裏麵數百人齊聲歌唱。音調哀戚,宛轉悲苦,讓她站在此地遠遠聽來,覺得胸臆處湧著萬千愁緒,不覺黯然悲愴。

她靠在牆上,靜靜地抬頭看天空。夏日午後,沒有風,遠遠的音調被風吹來,那種淒苦聲調千絲萬縷,將她心口某一處割痛,眼淚不自覺便滑落了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滿臉淚痕,狼狽不堪,於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絹,卻發現裏麵裝了剛剛拿來的香灰,已經無法用了。

她手握著零陵香的餘燼,正在發呆,身後卻有人默不作聲地將一條純白的帕子遞給她。

她轉過頭,睜大眼睛,透過淚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著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這麼平淡的顏色,這麼美好的容顏。

她慢慢地抬手,接過那條手帕,按在自己的臉上。

所有滾燙的灼熱的淚,都被那柔軟的細麻吸走,不留一點痕跡。

仿佛脫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在這條空寂的小巷中,將臉埋在他給的帕子上,許久沒有抬頭。

那上麵是他的氣息,清淡、虛幻,夏夜初開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夢中的火焰與冰雪。

“在大理寺門口,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聲響起,略帶恍惚,卻真真切切地傳入她的耳中。“我看見你躲在那棵樹後麵,避開我。我想也是,即使我們見了麵,又能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這麼緩慢,黃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心情的遲疑與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樣,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許多無法忘記也無法追回的東西。

“我看到那個姑娘了,她應該是你從大理寺裏救出來的吧。”他抬起頭,望著長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雲朵,語調緩慢而悠遠,“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當年,你隻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話,便能千裏奔波,日夜兼程趕去替素不相識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負惡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幫助別人。相比之下,我本應是這個世上最親近你的人,卻固執地認定你是凶手,實在是……枉費了我們多年來的感情。”

黃梓瑕咬緊下唇,一聲不出,隻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禹宣長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們之前,曾經做過更親密的事。但這久別重逢以來的第一次接觸,卻讓黃梓瑕不自覺地偏過了身子,讓他的手虛懸在空中。

許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輕聲說:“你不應該跟我說那些話,不應該做那些事,不然,我絕不會相信你會做下那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黃梓瑕將手帕取下來,神情已經變得平靜,除了微紅的眼眶,再也沒有任何異樣。

她問:“我和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就在你家人慘死的前一夜,你從龍州回來,我去找你時……看見你一直盯著手裏拿著的那包砒霜,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

黃梓瑕愕然睜大雙眼,怔怔望著他,喃喃問:“什麼?”

“那一日,正是你從龍州回來的時候。我還記得你剛寫給我的那封信,信上說,龍州那個案件,是女兒因戀情受阻,便於飲食內投入斷腸草,全家俱死。你還在信上說,你我若到此般境地,是否亦會舍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禹宣望著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話讓我十分擔憂,看到你一回來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讓你將砒霜丟掉,然而你卻將它丟進了抽屜,重新鎖好,說,或許它是能幫我們在一起的東西。”

黃梓瑕茫然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我記得龍州,記得那封信上的內容,可是我不記得我曾經拿出砒霜看過……我更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