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宣盯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可她的臉上卻全是哀痛與茫然,讓他看不出任何破綻。
他臉色泛出微微蒼白,扶著自己的太陽穴,因為太過激動,就連喘息都顯得沉重起來。
他艱難地說:“阿瑕,看來,真是我誤會你當時的舉動了……隻是你拿著砒霜的那一刻,那種神情太過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於砒霜之下……你叫我怎麼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黃梓瑕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他的話,“那包砒霜買回來之後,我就去了龍州,一直到我回來之後,那砒霜都沒有動過!你怎麼可能看到我拿著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著她,這個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時麵容上盡是驚懼,隻喃喃地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個人世都停滯了,隻有他們站在遙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著彼此,咫尺之遙,萬世之隔。
灼熱與冰涼,血腥與肅殺,不可窺知的命運與無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楊崇古。”
後麵傳來冰涼得略顯無情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幾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靜。
黃梓瑕轉過頭,看見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逆光自他身後照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看到他的輪廓,一種無法逃脫的壓迫感,無形地襲來。
最終,她看見他清湛幽深的眼,讓她一瞬間從那種恍惚迷離的情境中抽離出來,發現自己站在這條無人的冷寂巷陌中。遠遠的歌聲還在傳來,《歎百年》的淒苦曲調,催人淚下,在天空之中隱隱回蕩,天空的流雲仿佛都為樂聲所遏,不再流動。
而對麵的禹宣,仿佛也回過神來,他額上還有著薄薄的冷汗,但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他低頭對著李舒白行禮,轉身要離開時,又停了下來,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蒼白的麵容上,無數複雜的思量讓她欲言又止。
他低聲問:“你上次對我說,你要回到蜀中,查明真相?”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說:“我會回去的。”
“那麼,我在成都府等你。”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向她的雙眼,就像多年前,還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她第一次遇見了他,看見他凝望著自己的雙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這個世上,無人知道,她在那一瞬間,由小女孩長成為少女。
李舒白與黃梓瑕進入同昌公主府時,《歎百年》舞隊已經散去。
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石板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顯得格外刺目。同昌公主的屍身,已經放入棺木之中,但室內依然陳設著大大小小的冰塊。
旁邊還有一具較小的棺木,盛放的是公主乳母雲娘,她脖頸上的絞痕猶在,以一種扭曲的神情陪伴公主長眠。
皇帝與郭淑妃坐在堂前,身後的宮女與宦官們都在拭淚。皇帝臉上,滿是陰狠暴怒,那是絕望心緒無法發泄,累積出來的狠絕。
一看見李舒白帶著黃梓瑕進來,皇帝身邊的幾個宦官宮女明顯鬆了口氣。見李舒白看著乳母雲娘,皇帝便說:“公主一人在下麵太冷清,朕讓雲娘下去繼續照顧著公主。”
李舒白見人已死去,也隻能默不作聲,在皇帝身邊坐下。
郭淑妃掩麵哽咽道:“還有那幾個侍女和宦官,其他人也罷了,近身的那幾個,公主出事,他們亦有責任!”
皇帝思忖許久,才緩緩說道:“上次楊公公替他們求過情,朕想也有道理,先暫緩吧。”
“皇上體憫他們,臣妾可念著靈徽在地下孤單!”郭淑妃氣息急促,哭得更是傷心,“靈徽自小最怕孤單,身邊老是要人陪著的,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去了,身邊少人服侍,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安心啊……”
她哭得悲哀,黃梓瑕卻隻覺得一股冷氣自腳底浮起,沿著脊椎一路冰涼到頭頂。
李舒白的目光也正轉向她,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郭淑妃的用意。
“淑妃,你先別說了,朕心裏難受,”皇帝長歎一聲,卻並沒有反對,隻向著李舒白又說,“朕剛剛,還叫了公主生前喜歡的那個國子監的學正禹宣過來。”
郭淑妃在旁邊神情不定,輕輕伸手覆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仿佛沒感覺到,隻說:“朕也聽說過京中傳言,靈徽曾邀禹宣為自己講學,卻多次遭他拒絕,後來她親自到國子監找祭酒發話,他才應允到公主府中講《周禮》——朕當時一笑置之,可如今想來,靈徽如此盛年,卻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永遠躺在地下了,她既喜歡聽禹宣說《周禮》,朕能不滿足他嗎?”
黃梓瑕隻覺得心口猛地一跳,但隨即想到,剛剛看到禹宣出來了,看來,皇上是放過了他。
“朕是真想殺了他啊。”皇帝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仰頭長出了一口氣,說,“可見到人之後,卻不知怎麼的,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舒白並不說話,隻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許是朕老了,已經沒辦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樹了。”皇帝說著,轉頭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見過那個禹宣?”
“見過,清逸秀挺,舉世無雙。”李舒白淡淡地說。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裏許久,不知為何忽然站起來,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著棺沿淚如雨下。
李舒白平靜如常,說:“皇上不殺他是對的。否則,他若伴公主長眠地下,駙馬如何自處?”
皇帝點一點頭,閉上眼,滿臉疲憊。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後,靜靜聽著他們的話。夏日午後,蟬鳴聲聲。她聽到皇帝的聲音,夾在在嘈雜的蟬聲中,微顯虛弱:“明日,大理寺公審此案。朕已經下令,隻待庭審結束,就將那個犯人拉到刑場,淩遲處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此案已確鑿了?”
“人證、物證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凶,足可慰同昌在天之靈。”李舒白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又說,“臣弟忝於大理寺掛職,明日自當前往。”
“天氣炎熱,靈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經決定,待凶手伏法之後,便暫將她送往父皇的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後,再入土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說著,卻見皇帝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天,再也沒有動彈,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隻有呼吸越發沉重。
他停了許久,向皇帝告退,與黃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後,京城籠罩在一片熾熱的氣息之中,街上幾無行人。
馬車內的冰桶之中,陳設著雕成仙山的冰塊,隻是被熱氣侵蝕,融化的冰山已經看不出仙人和花樹的模樣,隻留存了山體的輪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輕微的聲響。
即使坐在冰塊旁邊,黃梓瑕依然覺得炎熱,後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覺到李舒白端詳她的目光,令她覺得緊張到極點。
處在這種境地下,簡直是知己不知彼,毫無掌控場麵的可能。於是為了避免一敗塗地的結局,她一咬牙,先開了口:“奴婢想請教王爺一個問題。”
他端詳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詫異:“什麼?”
“是否,有什麼辦法讓人能產生幻覺,看到原本沒有發生的事情?”
李舒白搖頭,說:“不可能。”
“然而,我剛剛遇到禹宣,他說,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著那包砒霜,神情古怪。”
禹宣,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心口似有波瀾,但隨即,便如漣漪蕩開,化為無形。
李舒白略一思索,說:“或許,這可以解釋他為何始終堅持認為你是凶手——因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時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舉動。”
“但我確實沒有做過!”她堅持說。
“是他記錯了,還是你忘記了?”李舒白又問。
“他記錯了。”黃梓瑕毫不猶豫。
“也許還有一個可能,他說錯了——這是一句謊言。”
“然而……他當著我這樣一個當事人說謊,又有什麼意義呢?”黃梓瑕茫然地問。
“你是當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嚐知曉?”李舒白的聲音變得冷淡起來,“何況,你們不是已經約好要在成都府會麵嗎?到時候你們再行對質,不就明白了。”
黃梓瑕聽出了他寒涼的語氣,默然無語,聽得冰水“滴答”一聲落下,馬車也緩緩駐足,夔王府已到。
黃梓瑕下馬車時,隻覺得一股熱氣湧來,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讓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李舒白就在她的身後,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身子,正要向他致謝,他卻已放開手,徑自越過她向裏麵走去了。
她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轉身向馬廄走去。
他沒有回頭,後腦勺卻像長了眼睛,冷冷的聲音傳來:“去哪兒?”
“太極宮,”她回頭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邊的侍女和宦官們。”
“楊公公別來無恙?”
王皇後午睡醒來,尚帶著慵懶的意味。大殿幽深,王皇後冰肌玉骨,一身紗衣如輕雲般簇擁著她,竟像毫未受炎熱所侵。
而自夔王府一路縱馬疾奔而來的黃梓瑕就糟糕多了,頭發散了一兩綹在額前,鼻翼上尚有細小的汗珠,剛剛在殿外倉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夠齊整,看起來十分狼狽。
王皇後抬手示意身邊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後將幾上的一條錦帕拿起給她,問:“這麼急著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黃梓瑕接過,按了按鼻上的汗,低聲說:“恭喜皇後,回到大明宮指日可待。”
王皇後在她的麵容上注目一瞬,見她神情如此認真,便微微一笑,說:“蓬萊殿近水,比這裏確實涼快多了,若能盡快回去自然好。”
黃梓瑕點頭道:“奴婢知道皇後定然已經在準備回宮,但能幫助皇後早一日回去,也是奴婢的職責。”
“你先說說,為何這麼急著來告知我此事。”王皇後靠在榻上,握著一柄繪天女散花的白團扇,似有若無地輕扇著。
“郭淑妃有一個秘密,或許有可能被同昌公主身邊的近身宦官與侍女們察覺,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讓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盡數殉葬。”
王皇後以白團扇遮住自己的唇,卻掩不住微彎的雙眼:“看來,是個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實……隻是一句話而已,”她低聲說,“而我,還有一件事,要請皇後成全。”
“什麼?”
“此事涉及的另一個人,國子監學正禹宣,是我的……故人。我相信這個秘密隻要皇後知道,便可用以訓誡郭淑妃了,無須讓這個秘密公之於天下。”
王皇後笑道:“這個自然,本宮能容忍郭淑妃在宮中十幾年,今後自然也要繼續讓她在宮中做我的左膀右臂。”
黃梓瑕默然垂首,低低地說:“是。”
“那麼,郭淑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