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2-21(1 / 3)

二十一 弄璋弄瓦

眾人看著呂至元,頓時嘩然。

這老頭兒自進入大理寺以來,一直埋頭站在角落裏,沒有任何人注意過他。因為對他的鄙棄,所以就算是說到和滴翠有關的幾個人,別人的目光也隻在他身上掠過,並沒有停駐。

然而此時,黃梓瑕卻舉著那根鐵絲,向他發問。

眾人的目光,隨著黃梓瑕,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呂至元在堂上陰影之中,努力隱藏自己的身影,他依然還是傴僂的身子,半舊的布衫的陰暗讓他的臉顯得輪廓也深濃起來。

他仿佛不明白似的,緩緩抬眼看著黃梓瑕,慢吞吞問:“你說什麼?”

崔純湛也附和道:“楊公公,你之前不是說本案與張家所藏的那幅先帝遺筆有關嗎?既然他家珍藏著,呂至元可曾見過那幅畫?”

“自然見過,就在魏喜敏死後,滴翠曾為了打發過來索要彩禮的父親,而將張家的畫取出給他,並且告訴了他,我們當時幾個人揣測過的,圖上的那三幅塗鴉內容。隻是當時呂老丈說不信,她才賭氣去當了十緡錢,交給了他。”

“所以那幅畫……呂老丈是真的看過的。”周子秦肯定地附和,但神情猶疑不定,“可是……可是你也說他是去討要彩禮的,他這種樣子,難道真的……會殺人嗎?”

“哼……我才沒有。我錢都到手了,幹嗎為了一個丫頭片子去殺人?”呂至元冷笑搖頭,一臉堅決道,“沒有!我沒有在自己的蠟燭內放過這種東西,或許是別人弄的,又或許是鐵絲混在香內,在香爐裏被燒成這樣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但當時一片混亂之中,唯有薦福寺那個大香爐沒有倒,如果鐵絲是其中的,怎麼會被帶出來?而你說,這鐵絲是別人插進蠟燭芯去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將彎曲的那一頭展示給他看,“若是直上直下,插入蘆葦芯子或許還有可能,但這彎曲的鐵絲是在下麵的,除了一開始製作時你動的手之外,又有誰能將它彎曲的這一頭插入筆直捆束的蘆葦芯之中?”

呂至元又慢吞吞道:“哦……我老了,眼花了,可能是什麼時候蘆葦芯子之中混進了一根鐵絲,也沒有覺察到。但我敢問公公,我出了這一點岔子,又犯了什麼法?”

“你真的是無意之中讓鐵絲混進去的嗎?總之我不相信,因為你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事實上卻是整個案件的開端與重點,”黃梓瑕搖頭說道,“呂老丈,你對於這場殺人布局,實在是費了莫大的心思。案發前幾日的天氣本就壓抑,眼看就有雷雨,而你又注意到,一丈高的蠟燭,已經與大殿齊平,隻要插上一根鐵絲,便極易引雷。於是你在自己所做的那根巨大蠟燭的芯子中,插上了一根鐵絲。為了防止別人發現,你還堅決要自己親手立這根蠟燭——這樣,你就可以在蠟燭立起來之後,將原本藏在裏麵的這根鐵絲拉出。而等到梯子撤去,下麵的人,誰又能注意到燭芯燃燒的火焰之中,藏著一條細長的鐵絲呢?”

“原來……所謂的天降霹靂,是他一手引來的?”崔純湛目瞪口呆,“那,那他運氣也太好了,不偏不倚就讓霹靂炸掉了自己的仇人!”

“不,當然是有原因的,不然的話,天雷怎麼會在薦福寺的千萬人中,不偏不倚剛好選中了魏喜敏?”黃梓瑕將鐵絲展示給所有人看,“不知大家可注意到了,這根鐵絲上直下彎。上麵筆直的半根,不但有被灼燒的痕跡,而且,還有殘餘的一點黑灰。但下麵彎曲部分,卻毫無焚燒痕跡。這不是讓人很奇怪嗎?因為我看過呂老丈做這種巨燭的蠟燭芯,是把蘆葦芯子用麻布包裹紮緊之後,浸透蠟油,再裝上燒紅的鐵尖,插入半凝固的蠟燭之中。所以就算當時蠟燭爆炸了,鐵絲上紮的蘆葦芯子有麻布捆紮、有蠟凍住,也極難散掉。就算退一萬步說,真的散了,吸過蠟的鐵絲也會有一瞬間燃燒,燒出一層黑色,入水也無法洗去。可你這條鐵絲,下麵卻是完全幹幹淨淨的。原因是什麼呢?”

崔純湛與王麟、蔣馗等傳看這根鐵絲,若有所思。

皇帝對於宦官的死雖也有好奇,但並沒有沒有太大反應,隻說道:“楊崇古,你從速道來。”

“是。以奴婢揣測,當時呂至元所做的蠟燭芯子,隻有這半根鐵絲長短。上麵直的、變黑的一部分夾在芯子中,而蠟燭的蠟麵下,其實根本就沒有芯子,鐵絲是裸露的,當然也就無從燒起了。”

眾人全都愕然,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他做這樣一個隻有上麵短短一截蠟燭芯的巨燭,又有什麼用呢?”

“因為,他要用那個蠟燭,藏一個東西。而這根鐵絲下麵彎曲的弧度,正是為了避開那個東西。”

周子秦一拍腦袋,立即說道:“他肯定是在蠟燭內藏了硫磺和炸藥!所以天雷劈下的時候,鐵絲引雷,蠟燭燃燒,旁邊的魏喜敏就被燒死了!”

“不對,爆炸後不久,我便過去查看了,在現場並沒有聞到濃烈的硫磺火藥氣味。”崔純湛立即反駁道,“而且,呂至元當時並不在現場,他又如何能保證蠟燭爆炸時,魏喜敏肯定就在蠟燭的旁邊,而且雷火燒到的,就是自己想要殺害的魏喜敏?”

周子秦抓了抓頭,隻能一臉疑惑地望向黃梓瑕。

“以上說的,是我們看見的證據,然而,本案還有一個,是看不見的證據。那就是——當時在場的人,夔王爺、周子秦、張行英、呂滴翠還有我,我們五個人離那支爆炸的巨燭或遠或近,但沒有一個人在蠟燭炸開之前看到過魏喜敏。”說到這裏,黃梓瑕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點頭,肯定地說:“當時本王確實沒有看見魏喜敏。因他是在公主身邊的人,若本王在薦福寺掃到過他一眼,必定印象深刻。”

“夔王爺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沒有發現魏喜敏,或許可以說是因為魏喜敏混雜在了人群之中,所以離得太遠沒看見。可張行英與呂滴翠兩人,當時就在蠟燭旁邊,而且魏喜敏是傷害過呂滴翠的人,還穿著絳紅色的宦官服飾。他既然能在第一時間被火燒著,必定是離蠟燭很近的,為什麼同在那支巨燭旁,魏喜敏卻沒有被別人看見?”

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中,黃梓瑕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結論:“因為,那支蠟燭的高度,是一丈多,一圍半粗,就算去掉上麵融化的蠟和下麵較細的地方,剩餘也足有八尺高,而魏喜敏的身高,隻有五尺半,足以藏在蠟燭之中!”

堂上一時寂靜,每個人都為這個瘋狂的想法而感到驚詫、錯愕、不敢相信。

“原本半透明的黃蠟,被染成了五顏六色,遮掩住了裏麵藏著的東西;為了空間更大,所以他截掉了蠟燭芯;燭身的雕花上可以戳出一些小洞,保證在裏麵的人不被窒息而死;彎掉的鐵絲,是因為需要避開魏喜敏的頭,而且,可以將雷火引導蠟燭內部,讓糅合了朱砂、硫磺、黑油等易燃物的蠟燭迅速爆炸散落。”

張行英、周子秦、李潤等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看看黃梓瑕,又看看猥瑣傴僂的呂至元,不敢置信。

呂至元低頭望著腳下的青磚地,臉上還帶著冷笑:“公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藏著一個大活人在蠟燭裏?我又把藏著人的蠟燭送到薦福寺?你真是異想天開!”

“聽起來似乎荒誕不經,但我說過了,我手中,有確鑿證據。”黃梓瑕清清楚楚道,“第一,將蠟燭送到薦福寺的那一天,你明明通宵趕製蠟燭,疲憊不堪,為什麼還不肯假手於人,一定堅持要自己親手送到薦福寺,看著它立好才肯離開?”

“我虔誠向佛,這蠟燭花費了我數月心思,我不放心別人替我送去!”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說:“第二,薦福寺花了半年多才搜集了那麼多蠟用以製作那支巨蠟,結果蠟燭爆炸,一下子全部焚燒殆盡。普通的蠟會在遇火時燃燒得如此徹底,隻留下你最後刮走的那麼半罐子蠟嗎?你是怕剩餘的蠟太少,會被人知道自己的蠟燭是空心的,所以幹脆在裏麵加了大量遇熱即燃燒的顏料,將所有餘蠟一律燒光。”

呂至元看都不看她一眼,說:“你懂什麼?製作蠟燭時,為了渲染各種顏色,是必然要加入各色顏料的。”

“然而,你製作蠟燭數十年,難道就不知道,裏麵多加了朱砂、硫磺、黑油等,也許一碰到火,整支蠟燭都會熊熊燃燒起來?”黃梓瑕說著,又搖了搖頭,說,“更何況,你還犯了一個做蠟燭的師傅斷然不可能犯的錯誤,那就是在蠟中摻加朱砂。”

呂至元冷笑道:“誰說我選擇了朱砂?明明用的是與往常一樣的普通顏料,你無憑無據怎可隨便說我?”

“雖然在場的人並沒有什麼大事,但,我確實有證據。因為在事後,暴雨將蠟燭的餘燼衝刷到了魚池中,放生池中所有的魚都死了!”黃梓瑕說著,回頭看向嘴巴都合不攏的周子秦,問,“當時你曾撿了死魚回去檢驗,那些魚的死因是什麼?”

“是水銀中毒。”周子秦趕緊說道。

“對,這就是製作蠟燭時不可以用朱砂作為顏料的原因。因為朱砂遇火燃燒之後,會化為水銀,水銀彌漫到空氣中,所有呼吸到的人都會中毒,怎麼可以使用?然而你為了讓蠟燭易燃,依然還是選擇了朱砂!”黃梓瑕直視呂至元道,“之前我去你店裏時,曾看見你給蠟燭上紅色,那紅蠟絕對不是用朱砂做出來的,也絕不會冒毒煙。而為什麼偏偏在那一支巨燭上,你用了價高又危險的朱砂?你口口聲聲說自己虔誠,卻為什麼要給佛門法會製作這樣害人的蠟燭?你難道不怕蠟燭燃燒後的毒煙會殃及薦福寺內所有男女老幼?”

呂至元一時語塞,他站在背光之處,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一張臉仿佛在瞬間更顯蒼老。

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其實也沒什麼,不是嗎?你一開始就知道,燒不了多久,整支蠟燭便會炸開,到時候人群四散,那點水銀熏不死人。”黃梓瑕搖頭道,“但即使你精心布局,在蠟塊上,你還是露出了馬腳。薦福寺花了那麼久才搜集的蠟,你卻能在數日內又湊出足夠製作那麼大一支蠟燭的蠟油,我問你,你那些蠟從哪兒湊來的?你說你是多年存下來的,若你存有這麼多蠟,薦福寺還需要到全國各地搜買嗎?所以事實是,你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用上那麼多的蠟,因為蠟燭本來就是空心的,薦福寺給你送過來的蠟塊,很多都剩下了,一開始就沒用掉!”

見呂至元麵若死灰,卻沒法辯解,周子秦趕緊問:“崇古,我有個問題!雖然那幾日本來就氣息壓抑,眼看就是要來雷雨的天氣了,可如果雷雨一直不來,他又準備怎麼辦?”

“即使那條鐵絲沒有引來雷電劈下,但下麵的蠟油中,還摻雜著黑油和硫磺。隻要再燒一會兒,整支蠟燭還是會炸開,然後炸開的蠟塊全部焚燒,而被他藏在裏麵的魏喜敏,身上早已塗了易燃物,還是會被活活燒死!到時候他隻要說蠟燭出了岔子,炸裂後誤傷他人,依然可以辯解,隻是沒有天雷劈死人這麼玄乎而已。”

崔純湛皺眉道:“確實是……魏喜敏在蠟燭之內,而當時了真法師又剛好講到報應,天雷大作,鐵絲引雷,蠟燭炸開,一切就像上天在成全一般。大家在慌亂之中,隻會認為這個倒地的人是蠟燭旁邊的人被燒到,誰會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他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