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滿腦子疑惑,又問:“那麼,魏喜敏又為什麼會乖乖呆在蠟燭之中呢?他當時可是在地上哀嚎打滾的,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肯躲在蠟燭裏啊?”
“零陵香,你忘記了嗎?錢關索聽呂至元說他那邊有上好的零陵香,於是買了送給公主府的廚娘菖蒲致謝。菖蒲一個下人,按照府中規矩,這種貴重東西自然要先給公主送去過目。然而公主婚後還未生子,怎麼會用這種不利懷孕的東西?而魏喜敏一來貪婪,二來有頭疾,零陵香對他來說正是好東西,於是順理成章拿去用了。一天一兩,到第七天香已用完,他又去向菖蒲討要,鬧出一場風波之後,跑去向錢關索要挾,錢關索帶他去了呂至元店裏——那一天正是薦福寺佛會的前一夜。那一夜魏喜敏徹夜未歸,而這個大家一致認為不敬神佛的魏喜敏,第二日在所有人都未曾事先看見他的情況下,在薦福寺突然出現,一出現便是滿身的大火,哀號而死,”黃梓瑕盯著呂至元,緩緩道,“呂至元將一切都計算好了,一是公主府的規矩,無論誰拿到貴重東西都要先進獻主人;二是利用錢關索,給他推薦了自己的零陵香;三是計算好了頭疾病人的用量,讓他幾日後準時來討要。一切都如他所料,魏喜敏自投羅網,並且在他的店內失蹤。而魏喜敏失蹤的那一夜,我想,應該是呂老丈在店裏用了加料的零陵香,讓他無知無覺一覺睡到了自己滿身大火才驚醒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呂至元身上,看著這個幹瘦老頭跪在堂前,一動不動,就跟一根已經枯死了多年的枯瘦樹根一樣,盡是灰黑的風霜痕跡,卻又滿是蒼勁的線條。
黃梓瑕聲音堅定,繼續說下去:“而孫癩子的死,也與你,脫不開關係。”
“不,楊公公,孫癩子這個案件,你可能是想錯了。”張行英默然看著沉默不語的呂至元,說道,“孫癩子死的時候,正是中午……我和阿荻都曾去過那裏,想下手卻沒有找到機會。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在大寧坊見到呂……呂老丈,而且後來也很多人證實,中午時他正在西市店內趕製蠟燭,我不信他有機會殺害孫癩子。”
“他壓根兒不必在場,因為在叫人來維修加固自己房屋的那一刻開始,孫癩子就已經必死無疑了。”黃梓瑕轉頭示意周子秦,將他們當時從孫癩子家門上撬下來的鐵額展示在眾人麵前,說,“在孫癩子的房屋正門之上,裝了一個如今京城流行的鐵額,當時替孫癩子加固門窗的師傅替孫癩子裝上的是一個全新的,塗漆顏色十分鮮亮,而在案發之後,卻發現已經完全掉了漆。”
“這個鐵匾額……是錢關索弄的!”崔純湛頓時又一指委頓餘地的錢關索。
眾人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到錢關索身上。
原本滿臉死氣的錢關索,此時看看黃梓瑕,又看看呂至元,那雙一直呆滯的眼睛終於瞪大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撐著地嘶聲喊了出來:“冤枉……冤枉啊!草民沒有殺人!草民的鐵額是……是在劉記鐵匠鋪打的,拿回來之後就堆在那裏,小人隻看了一眼!”
周子秦急不可耐,隻抓著黃梓瑕問:“以你看來,這個小鐵額和孫癩子的死有什麼關係?”
黃梓瑕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大寧坊的裏正曾對我們說過,在錢老板劈開孫癩子大門的時候,有一股黑氣衝出,大家都認為是滴翠的冤魂煞氣?”
“是,裏正說過,”周子秦看向張行英,撓頭皺眉道,“可問題是,滴翠又沒有死,怎麼會有冤魂煞氣之類的?”
“因為,有人在門上焚燒過東西,而在門被劈開的時候,灰燼受到震蕩,而裏麵又始終悶著,所以乍一開門,黑灰便立即飄蕩出來,也就形成了所謂的黑色‘煞氣’,”黃梓瑕指著那鐵額上麵燒得焦黑卷駁的漆色,說,“但屋內並沒有火燒的痕跡,唯一的灰燼,在空心的鐵製匾額之內。所以,孫癩子的死,凶手動的手腳,就在這裏。
“在發現孫癩子死後,大理寺便立即封閉了屋子,也不可能再有人接觸到這個鐵額,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前一天門窗加固好之後的那一夜,與第二日午時之間,有人在孫癩子的那個鐵額內,燃燒了什麼東西。而這個東西,我斷定,應該就是零陵香——因為在我們晚上過去查案時,王尚書的兒子王都尉護送我們一起過去,他聞到了屋內殘存的零陵香的氣息。他是京城有名的香道中人,應當不會聞錯。而我也敢斷定,這種零陵香,必定與當時迷倒魏喜敏的是一樣的,所以才導致孫癩子一直在被刺中兩處之後還維持那種姿勢,一動不動地死去。”
崔純湛忙問:“那麼,呂至元又是如何潛入那個密封的屋內,殺死孫癩子的?難道……他也知道下水道經過那裏?”
“此案與下水道並無關聯,若凶手是從下水道潛入的,那麼屋內必定會有痕跡,就算被跟著錢關索湧進來看熱鬧的人踏平,也不可能會是那種夯實的地麵。何況當時呂至元正在店內忙碌,哪有時間前去爬下水道呢?”黃梓瑕讓周子秦將鐵額上的鏤空花紋掀起,說,“諸位可以看到,裏麵的殘餘灰燼之中,有兩道手指抹過的痕跡。在我們未曾查看鐵額之前,有誰會注意這個淹沒在孫癩子牆上一大堆符咒畫像中的東西呢?更不可能有人想到鐵額裏麵會藏著什麼東西。我想,唯一可能會到裏麵拿東西的,應該就是凶手了。而凶手從這裏麵拿走的,是什麼東西呢?”
她指著裏麵香灰中殘存的兩個痕跡,說:“這是一個較大的圓形痕跡,這東西若是個圓形,按照這個直徑來看,是絕對不可能從鐵額這些奇形怪狀的鏤空之中取得出來的,而若是一個扁平的圓片,凶手可以勉強伸入一根手指,將它從最下麵挪出來,從下麵這條長長的雲煙縫隙之中取出——可是,凶手並不是這樣取的,他是從上麵取走的,但上麵這裏,唯一的空洞隻能容許一根手指通過,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取出的這麼大的圓……是什麼呢?”
眾人都不禁看著那個小洞思索起來,堂上一時無人說話,唯有張行英站在堂上,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般看著滴翠的父親,而呂至元則失神地怔怔站在那裏,不言也不語,仿佛黃梓瑕所說的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李舒白緩緩開口說道:“是個彈簧繃子。”
“是,就是用在弓弩上的那種繃子。在灰跡上刮擦的時候,會留下較大的圓形形狀,但再小的空洞,隻要將它旋轉幾下,就能毫不費力地取出。”黃梓瑕說著,將目光再度投向呂至元,仿佛歎息一般地說,“而呂老丈,當年曾應征入伍,他進入的,正是弩隊。”
“難道說,呂至元在這裏麵……裝了一個弓弩?”周子秦頓時驚呆了。
“不,隻需要兩個繃子而已。”黃梓瑕指著鐵額示意,“在對外的那一層塗上磷粉,後麵放上零陵香,零陵香之後,是用蠟封住的繃子,上麵放的,是兩片淬毒的薄鐵皮。”
“我想起來了!孫癩子半身的爛瘡,讓他隻能維持那個側睡的姿勢,而呂老丈曾當過多年弩兵,隻要根據大門與床的角度,調節好繃子,用蠟封住,即可對準那張被擠得隻剩那點空間的床上,一個始終用那種姿勢睡覺的人!”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那日午時——或許不用到午時,隻要陽光足夠熾烈,照在鐵額上,磷粉受熱,引燃零陵香。這種安神催眠的香會讓孫癩子昏昏欲睡,而他的床正對著,就是大門口和門上的鐵匾額。等到零陵香燃完,鐵額內燒起明火,封住繃子的蠟在瞬間融化,被封在蠟內的繃子立即彈出,上麵放置的鐵皮以微向下的角度,直射入了孫癩子的體內。這香能讓魏喜敏在睡了一夜之後,還沒從顛簸中醒來的,在昏睡中的孫癩子可能壓根兒沒有感覺,就一命嗚呼了!”
“是的,在知道孫癩子找人加固房屋時,呂至元便已策劃好這一切了。他先弄到了錢氏店鋪中的一個鐵額——反正當時定的那批都是一樣圖案——改造了裏麵,又原樣封好,然後提著工具箱過去,故意假裝自己此時才發現是給孫癩子安燈盞托,吵嚷了一頓就走了,那些在裏麵趕工的人誰也沒發現,其實他已經換走了那個原來準備的鐵額,反正師傅們手腳很麻利,隻是拿著東西往留好的縫裏一嵌而已,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然而,如果這樣的話,當時在場的所有工匠,都有嫌疑換掉那個鐵額,是不是?”崔純湛立即說道,“而且,我們隻要看到他身上的毒鐵片,就可以按照角度找出凶器了。然而子秦和大理寺的仵作,都沒能在孫癩子身上找到任何鐵皮之類的東西呀!”
“是的,淬毒的鐵片會徹底地泄露孫癩子死在密室之中的秘密,也就沒辦法讓人認為是天譴了。所以凶手當天下午必須要去大寧坊,他需要安排一場戲,將孫癩子的死鬧開,並且讓自己成為第一個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而那天下午,在孫癩子家附近的酒館之中,正要去算賬的錢關索,遇到了同樣要去討債的呂至元,兩人一起劈開了孫癩子家的門——呂至元帶去的小斧頭,錢關索劈開的門。他們兩人在所有人之前闖了進去,酒醉的錢關索把屍體直接就推到地上去了,假裝不明就裏的呂至元趁機將他的屍體翻了過來。然而,沒有人看到,就在此時,那兩個最接近屍體的人中,有人將孫癩子身上紮著的凶器拔下,然後裝出害怕的樣子,和對方一起退到門口。在眾人報官府和看屍體的一片混亂之中,凶手便可以趁機將鐵額中的機關取走了。”黃梓瑕說著,目光清朗地環視堂上所有人,“所以,在孫癩子死後,最早接近他屍體的人,就是那個凶手。”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依然還跪在那裏的錢關索。他滿臉複雜神情,不知是震驚還是欣慰,隻見他望著呂至元,臉上的肥肉在微微顫抖。
李潤問:“錢關索和呂至元,都是當時最早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你說得對,唯有他們有機會將孫癩子屍體上的凶器取走。可,為什麼你會認為,凶手不是錢關索,而是呂至元呢?”
“很簡單不是嗎?第一,錢關索沒有機會看那幅畫,所以能按照第二幅塗鴉殺人的,並不是他;第二,當時首先靠近屍體的,唯有他們兩人。兩人中,呂至元是清醒狀態,若錢關索拿走凶器時他一定能察覺;而如果是呂至元拿走凶器,錢關索那種狀態,卻不一定能覺察。”
呂至元依舊站在那裏,弓著背,低著頭,一動不動。隻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青磚。
那裏,有一滴濕濕的痕跡,不知是他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汗,還是他眼中落下的淚。
夏日的太陽,灼熱地自堂外照射進來,雖然堂上人都站在背光的地方,但熱浪依然炙烤著所有人,讓人覺得心焦火燎。
在滿堂的寂靜之中,呂至元終於開口,他的神情雖然疲憊灰暗,但他抬起頭,那雙眼睛卻意外的銳利。
“是。我殺了魏喜敏,也殺了孫癩子。他們都該死,不是嗎?”他聲音沙啞,語氣也很平靜,“我有時也覺得很詫異,為什麼我所做的一切都這麼順利,其實我做好了外麵的空心蠟燭之後,也做了裏麵的內燭,就在魏喜敏過來找我的前一刻,我已經失望,決定要將內燭套入進去,放棄這個計劃了……誰知,就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來了,上天,終究還是成全了我!我曾想,是不是因為老天也在垂憐我女兒,才保佑我殺人時,毫無阻礙,無比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