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你在殺公主的時候,卻顯得格外倉促,我想,她應該不在你的計劃之中吧?”黃梓瑕望著他,低聲說。
這句話一出,滿堂頓時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皇帝頓時臉色劇變,難以自抑地一按桌子,呼的站了起來。
他瞪著呂至元,眼中滿是通紅血絲,低吼:“同昌……同昌也是你……下的毒手!”
呂至元站著一動不動,低著頭,隻晦澀地說道:“我從未進過公主府,甚至連公主的麵,都從沒見過。”
一直沉默不語的刑部尚書王麟,此時終於開口,說道:“楊公公,此事我也覺得有點疑問。你可別忘了,公主是死於九鸞釵之下,而九鸞釵,在公主薨逝之前,曾神秘失蹤。我想,一個香燭鋪的老板,是很難潛入公主府偷盜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吧?”
郭淑妃亦點頭,哽咽道:“同昌一直珍愛九鸞釵,此次更是因為自己的夢而慎重珍藏,誰知……誰知也能有人安排下種種手法,終究還是盜走了這支釵……”
黃梓瑕搖頭道:“不,奴婢認為,在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其實用一個很簡單的手法便可盜取。”
皇帝指著她,厲聲道:“你快說!”
“口述或許難以描繪,還請大理寺為我準備一個箱子和一大一小兩把鎖,我便能為大家重現當時九鸞釵不翼而飛的情形。”
崔純湛立即吩咐人送來一口箱子,黃梓瑕讓人靠牆放著,然後向鄂王李潤借了那個裝綿紙的盒子過來,將自己頭上簪子的通心卷紋草按住,拔出裏麵的玉簪,用手絹包裹好放在盒中。
她將東西給眾人看過之後,讓李潤親手鎖上。等李潤將盒子放入箱子之後,她又請他用另一把鎖將箱子鎖上,鑰匙收好。
她指著箱子問垂珠等幾人:“當時公主將九鸞釵放入寶庫之中時,情景是否如此?”
幾個侍女都垂淚道:“正是如此,一模一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向眾人道:“各位可以看到,這箱中東西,我未曾碰過一個手指頭,但這裏麵的東西,實則我已經竊取了。”
李潤愕然道:“不可能!你一直站在我兩步之遠,怎麼有機會竊取?”
“不信的話,請鄂王爺將鑰匙給我,我打開給你看。就像當初公主將鑰匙給侍女,讓她們去取東西一樣。”她回頭看著噤若寒蟬的侍女們,笑道,“當然,一定要幾個人一起去,可以互相監督。”
她走到箱子前,示意四個侍女站到自己身後,問:“寶庫內一排排都是架子,你們當時站在哪裏?”
侍女們想了想,便依次走位,站在了她的身後。
“因為周圍架子的遮擋,你們隻能站在我的身後,看得到我的背影,卻不能看到我的手在幹什麼,不是嗎?”她說著,麵牆打開了箱子,然後將裏麵的盒子取出,放在已經合攏的箱蓋上,又打開了小盒子,然後大聲說道,“東西不見了!”
聽聞她的宣布聲,不僅侍女,就連堂上眾人都圍了上來。隻見黃梓瑕站在空空如也的打開的箱子前,手裏捧著打開的空盒子,回頭看他們。
墜玉嚇得臉色煞白,說:“是的!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垂珠,垂珠你說是不是?”
垂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沒有應答。
黃梓瑕冷冷說道:“這是一個,隻有親手打開箱子的人才能實施的方法。”
周子秦恍然大悟,立即問:“這麼說,你就是在開箱子的時候,將東西塞進自己的袖子或者懷中,然後假裝箱子裏已經是空的了?”
“不可能呀!”落佩立即道,“當時一發現東西丟失之後,公主立即下令搜查所有人,別說當時去取東西的垂珠和我們了,就連棲雲閣的侍女們都每人搜身、搜房間,九鸞釵那麼大的一支釵,若是垂珠藏起來的,早就立刻發現了!”
“當然不可能藏在身上。”黃梓瑕將自己的袖子挽起,以示裏麵沒有任何東西,“我隻是在箱蓋再次打開的時候,借助那一瞬間,將東西送到了別人都不會注意的一個地方而已。”
她將空箱子往後一拖,在箱子與牆角的夾縫之中,她親手用手絹包好,放在鄂王親手鎖住的盒子中的那支簪子,赫然就在地上。
在眾人愕然的低呼聲中,黃梓瑕將手絹打開,取出裏麵的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然後將盒子捧還給鄂王,說道:“在所有人搜身、搜房間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將那隻箱子從架子的最下層拉出來,看一看箱子背後的空隙中,藏著什麼東西。而棲雲閣的寶庫中,唯有那個箱子下墊著碎布,想必是垂珠早已謀劃好,因怕自己掀起箱子讓簪子滑落的時候,九鸞釵會發出聲響,所以預先在那裏鋪了布條,以減輕聲音,是不是?”
垂珠怔怔地聽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癱倒在地。
郭淑妃跳了起來,怒吼:“垂珠!居然是你!你……公主平日對你不薄,你居然……你居然敢謀殺公主!”
“沒有!奴婢隻是……奴婢隻是拿走了九鸞釵,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垂珠哭著,連連搖頭,“奴婢怎麼敢對公主動手?就算借奴婢一萬個膽子,奴婢也萬萬不敢啊!”
駙馬韋保衡,他原本憔悴失神的麵容,如今更為難看,幾乎已經麵如死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張了張唇,卻沒說出任何話。
“你給朕從實招來!”皇帝大步走到她麵前,指著垂珠喝問,“你是靈徽身邊人,她素日最為倚重的就是你,你為何要故意盜走九鸞釵,讓公主焦慮成疾?”
“因為……因為……”垂珠顫聲說著,卻不敢開口,隻是痛哭著倒伏在地,幾近暈厥。
黃梓瑕回頭看著茫然地跪在堂旁瑟瑟發抖的錢關索,緩緩地說道:“當然是因為,你的父親錢關索。”
垂珠依舊哭著匍匐在地,沒有抬起頭來。
而錢關索則身體一震,那肥胖又鬆垮的脖子一寸一寸地轉過來,看著因為哭得太過厲害,仿佛身體在抽搐的垂珠,嘴唇劇烈顫抖著,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個字來。
“到底怎麼回事?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皇帝直接麵向黃梓瑕,一拂袍袖,指著她喝道。
“是,我想這件事,應該從十年前說起。”黃梓瑕見錢關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幾乎暈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麵前等待答案,隻能說道:“那時錢關索因為窮困潦倒,所以賣掉了女兒杏兒。杏兒入宮之後,被改名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宮中。垂珠聰穎勤快,經過十年的磨煉,成為了公主身邊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父親出現了。在她即將因為公主的幫助而嫁給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員時,這個從小拋棄了她的父親卻出現了。而本朝以來,官吏與商戶之間,雖已有較多通婚,但一個商戶女與一個由公主親自銷除奴籍又親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來,到底應該是哪個更好一些呢?”
眾人都默然無語,隻看著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終於抬起頭,眼淚泉湧,無法抑製。她努力想睜大眼看自己的父親錢關索,然而終究被淚水模糊了眼睛,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隻能喃喃說道:“是……我熬了十年,終於要熬出頭了,可你……可你為什麼忽然又要出現,為什麼要斷絕公主替我鋪設好的錦繡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與你相認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對方不會悔婚,我一個商戶女,以後在夫家,又怎麼做人?”
黃梓瑕默然看著她,輕聲說:“然則,你的父親一直期待著與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居然沒有死,居然還在公主府中過著那麼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著那個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兒有出息,卻不知我憂慮得整夜沒睡,我好怕……好怕自己隻是個商戶女的身份被人發現。”垂珠委頓地坐倒在地上,從眾人旁觀的角度看來,她那種絕望的神情動作,與她的父親錢關索,幾乎是一模一樣。
錢關索終於囁嚅著,低聲說:“可……可我們見麵的時候,你很爽快地給我看過胎記,我還聽到了你的笑聲……還有,還有那個金蟾,是你自己要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呆呆地沒開口。
黃梓瑕便問:“錢老板,你不覺得,與你說話的‘你女兒’,和現在垂珠的聲音,並不一樣嗎?”
錢關索頹然點頭道:“是……不太一樣了。”
“和你說話,給你看胎記,又把金蟾給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終於顫聲開口,目光畏懼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嗎?”見她始終不敢說出口,黃梓瑕便幫她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要冒充錢關索的女兒,但在公主府之中,我們曾見過她身邊一個小瓷狗。那種瓷狗,隻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與周圍富麗堂皇的環境格格不入。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為公主小時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聖上珍愛她,因此下令,她的身邊不能出現陶瓷的東西。那麼,這個小瓷狗是哪裏來的,在公主死後,又是誰將它摔碎,企圖隱瞞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卻什麼也沒說。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錢老板送給她,換來了金蟾的那一個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後,她身邊的人——應該就是你,為了隱瞞,而毀掉了小瓷狗。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將它從高台摔下,然後假裝不經意,走到合歡樹下,將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覺,”黃梓瑕搖頭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讓廚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謊、就算引火上身也要盡力隱瞞,而且還能將皇上賜予的東西隨便送人的,也隻有公主了。”
“是……”垂珠終於出聲,她不敢再看麵前眾人,頭垂得極低極低,低若不聞地喃喃道,“誰知道呢,我聽菖蒲說起錢……錢老板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記的女兒,因我手上燒傷後早已沒有胎記,便隻假裝不知。誰知公主卻湊巧在裏屋睡醒,聽到了此事,說自己每日無所事事無聊至極,便讓我幫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畫了個胎記,又和我商議如何騙過他。看她如此興致勃勃的模樣,我也隻好答應了,憑記憶給她畫了我手上的胎記,又給她出主意隔著屏風說話,隻想讓她騙一回好玩就算了,誰知他們說話間偶爾提起小瓷狗,錢……錢老板巴巴地就去找了來送給她,一來二去,公主竟樂此不疲了……”
一個朝中最受寵愛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個從小被賣掉的孤女,而這個孤女子又恰巧是她身邊的侍女。眾人聽著這簡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時寂靜無聲。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堂上,這一刻他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仿佛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遍體鱗傷的痛,他隻是跪在那裏,怔怔地,卻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