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錄2-22(2 / 3)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滾滾落下,氣息噎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爹……”錢關索望著自己的女兒,囁嚅著,許久許久,才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喑澀。他說了這兩個字後,想了想,又艱難地改口說,“是我……對不起你,杏兒……是我對不起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號啕痛哭出來,他本來就是個又醜又矮的胖子,現在哭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更是顯得醜陋。但所有人都無法出聲嘲笑他,隻看著他們父女,滿堂沉默。

皇帝的聲音,打斷了此時的沉默,說道:“你生前服侍靈徽,還算盡心。如今身犯重錯,朕格外開恩,允你追隨主人而去。”

垂珠咬牙把眼閉上,再不說什麼,也不看堂上人一眼,任由別人把自己拖了出去。

郭淑妃看著她的樣子,憤恨道:“同昌之死,她是罪魁禍首之一,如今死後還能陪著靈徽,陛下為何要給她這樣的恩德!”

沒有人附和她,也沒有人回答她。

就連錢關索,也依然呆呆跪在那裏,隻是那張灰暗的臉上,眼淚汩汩而下,似乎無法斷絕。

皇帝示意把錢關索也帶出去,他回頭看黃梓瑕,右手緊攥成拳,因為太過用力,青筋根根暴出,與他麵容上突突跳動的肌肉一般,觸目驚心:“那麼,唆使垂珠偷盜九鸞釵,又殺害公主的人,究竟是誰?”

黃梓瑕默然向他躬身行禮,說道:“僅憑一根釵尾,同昌公主當然不可能認出是九鸞釵。然而,就偏偏有一個人,擅長製作各種栩栩如生的花鳥龍鳳,一夜時間,在斷釵上接續一個假的九鸞釵頭,並不是難事。”

周子秦搖頭道:“崇古,這不可能呀,就算是粗製濫造,就算是最熟練的玉匠,但要雕鏤一支玉釵也需要好幾日,何況是九鸞釵這樣繁複的大釵——更何況,他又去哪裏找同樣一塊九色玉呢?”

黃梓瑕反問:“為何要用玉呢?反正隻是在混亂人群中讓公主遠遠看一眼,那麼,用調好顏色的蠟,做一支九鸞釵,她又怎麼會在倉促間認得出來?而且,一夜時間,用蠟做一支玉釵,不是綽綽有餘?”

鴉雀無聲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呂至元的身上。

郭淑妃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垂下眼睫,眼中的淚水無奈而悲戚地滑了下來。

而皇帝瞪著呂至元許久,重重地退了兩步,跌坐回椅中,他說不出話,隻用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呂至元。

呂至元此時的目光,隻投向堂外的天空,靜默不語。

他的側麵,那一道道皺紋,就像是岩石上風化的溝壑。他遙望著天邊,似乎看著自己的女兒越奔越遠,終於遠離了他,遠離了這個可怕的長安——在她,還不知道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時。

或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過、曾恨過的父親,為她做過什麼。

黃梓瑕望著呂至元,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但她終於還是開口,說:“呂老丈,你要為你的女兒複仇,我理解你這種心情。但你不應該為了掩飾自己,而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崔純湛趕緊小心翼翼地請示皇帝,問:“聖上,是否要給呂至元上刑,讓其招供?”

“不必了,我認罪……我殺了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都是我殺的。”呂至元打斷他的話。

壓抑在堂上的氣息,並沒有因為他認罪而有撥雲見霧的感覺,反而越發凝重。

黃梓瑕歎了口氣,說:“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雖然間接傷害了你的女兒,但她畢竟是無心之失,而且她這樣的身份,你卻執意要殺她,又是為什麼?”

“同昌公主……我其實並沒有想殺她。畢竟如你所說,她並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說自己是殺人凶手。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禍及女兒啊!”呂至元說著,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約隻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兒了。所以我誘使垂珠為我偷了九鸞釵出來,誰知她卻隻給了我一半。但我雖沒能從垂珠手中騙到九鸞釵,但已經看清了那釵頭的模樣,所以我揣測垂珠應該不敢將壞掉的九鸞釵交給公主,於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用蠟趕製了一支九鸞釵,遠遠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黃梓瑕又問:“你對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訴你的?”

“是,她與我家來往很少,但滴翠的母親畢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墳上祭掃時,她也來了。我勻了一點香料給她,但她說公主府的規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貴重東西都要上交給公主的,公主身邊有個十分貪心的魏喜敏,又有頭疾,有香料肯定會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鸞釵丟失的夢,你又是從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後,我將他綁好,他曾迷迷糊糊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地府,所以嚇得什麼都說,我問了幾句,他就說了公主的夢,還說看到公主偷偷見錢關索的事情。我知道了錢關索最近正得意揚揚炫耀自己女兒送的金蟾,又聽說公主身邊的侍女垂珠手上有傷痕,她幫公主冒充女兒做得很好,於是我猜想,垂珠或許就是錢關索的親生女兒了。”

黃梓瑕默然點頭,身後皇帝已經暴怒地打斷了她的詢問:“別問這些有的沒有的!先把殺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來!”

呂至元垂下頭,說道:“我拿著假的九鸞釵,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著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車,順利地被我引了過來。我在混亂之中將她帶到無人處,向她坦承了自己殺她府上的宦官和那個孫癩子的罪行,跟她說我女兒是冤枉的,求她救救滴翠。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隻看著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讓大理寺釋放滴翠。可公主情緒極差,劈頭便隻讓我們父女倆都洗幹淨脖子等著,她說……她說,不僅你要死,你女兒也活不了!”

皇帝聽他講述同昌公主臨死前的場景,他坐在椅上,眼前仿佛又出現了自己女兒肆無忌憚、驕傲任性的模樣。那鋒利單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斷的冰淩,卻偏偏還如此倔強固執。

皇帝覺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用力抓著椅子扶手,死死地瞪著呂至元,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公主若走了,我和滴翠,都要死了……我已經殺了兩個仇人,年紀也大了,死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可滴翠……滴翠這麼年輕,就跟剛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麼可以和我一起死?”呂至元說到這裏,終於一反之前的緘默低沉,他激動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裏的血給嘔出來,“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關的,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證明,正在大理寺的滴翠,她……她是無辜的嗎?”

在滿堂寂靜的人中,呂至元的嗓音嘶啞幹澀,卻讓眾人都不知如何以對。

“所以,我就……趕上她,將那支釵尾,刺進了她的心口……”

郭淑妃發出瘋狂的叫聲,眼看就要撲到堂上來。她身旁的宦官與侍女忙將她拉住,卻無法阻止她慟哭失聲:“陛下,靈徽……靈徽竟死在這種小人之手!陛下……”

皇帝坐在椅上,仿佛已經完全聽不到、看不到,隻是坐在那裏,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他,讓他一時無法動彈。

黃梓瑕低聲說道:“呂至元,整個長安城都在說,你嫌棄自己的女兒,將她趕出家門,又貪財無恥……然而我知道,這一切都隻是你為了保護你的女兒滴翠而已。其實,在她被孫癩子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報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無法走官府這條路,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動手,親自殺了他們!”

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倉皇淒涼的張行英身上,停了許久,才繼續說了下去:“可你知道,這事若是一旦敗露,不但你會死,你的女兒,也一定會被你牽連,到時不死也要流放。於是你在下定決心要殺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趕走了。你給她丟了一條繩子,逼她去尋死,其實就是想當眾與她斷絕關係,讓她遠走高飛,不受牽連。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著她,不然的話,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尋到張行英家,被滴翠撞見呢?”

呂至元咬緊牙關,含糊道:“我……我去張家偷偷看過她幾次,雖然很小心,但有一次還是被滴翠發現了……於是我便說是來討要彩禮的,想著張家也湊不出這麼多錢來,希望滴翠還是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最安全。誰知她竟那麼傻,真以為我是虎狼父親,竟偷了張家的那幅畫出來給我,說抵十緡錢。我說了不值,她還跟我說,這上麵畫的是三種死法。我見第一種剛好像是天降霹靂殺死人,頓時想起剛被我殺死的魏喜敏。於是在殺孫癩子時,聽說他閉門不出,便從第二幅畫中受到啟發,鐵籠再怎麼樣總有縫隙,而我當年在弩隊學過的手藝,剛好可以用上。至於第三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