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師傅月光下卓然而落寞的臉,心裏像生出了叢叢密密匝匝的草,拔不掉,堵得慌。
在昆侖的日子裏,我的願望是多麼純淨,我隻想安安靜靜做師傅的小徒弟,陪師傅一起度過大片大片的歲月,不諳世事,直到終老。
此時我雖然朱釵已斜、衣冠不整,卻是極其沉靜——我都很詫異,我竟也有這麼沉靜的時候,我半抱著師傅輕聲說:“那麼,師傅,我不做你的娘子了,做你的徒弟,一輩子,可好?你帶我回昆侖吧。”
師傅半晌沒有說話。他將我的手從他的腰間拿下來,牽著我的手,向屋子裏走。我歪頭去打量師傅,驀然看見兩件事:一、隔壁的阿水正在牆頭上坐著,冷冷看著我。二、師傅的衣服前襟係錯了扣子,一邊長一邊短。
我木木看了一眼阿水,又看了一眼。太遠,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隻覺得他的氣息陰涼冰冷。他大概認為我在私會我的情郎呢。是又怎麼樣呢?我會我的情郎,跟他又沒的什麼關係。他是喜歡我?我的心裏念頭一閃,已是沒的閑工夫理他,隻一徑去看我的師傅。
師傅的藍衫前襟兩個扣袢兒錯著位,看得我心頭傷涼。我那幹淨清俊的師傅,什麼時候有過這樣落魄的樣子啊!都是我害的。
我師傅進得屋裏,一眼都不看那張床,好像那是一堆狗屎,比狗屎還狗屎。他坐在椅子上,我看看那離他一桌之隔的另一把椅子,沒有動,我不想離師傅那麼遠,便靠坐在師傅的腿邊,我覺得自己像隻小狗或小貓,蜷縮在主人的身側,等著主人開心時來輕撫兩下我的皮毛。
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我就頹然地靠著他的腿,眼睛盯著窗欞在地上拉得斜長的影子,什麼都沒想。
忽而,耳畔傳來師傅低沉的聲音:“緋塵,我們即使回昆侖,也不會有原來的日子了。”
我夢囈般地問:“師傅,原來的日子,是什麼日子?”
師傅暖暖的手指放在我的頭上輕撫,聲若幽魂:“師傅像師傅,徒兒像徒兒的日子。”
我抽了抽鼻子,說:“以前的日子……回來的這些天,每日入睡前,我都在想,若這是場夢該多好,一覺醒了,我還在昆侖山上。一早起來聽上一段師傅您講道,偶爾在講道的時候再睡上個回籠,然後去找藍辯,漫山遍野地捉知了,晚上回來纏著師兄師姐給我做個捉蟲子的網子,再和您一起呆著,你看你的書,我玩我的小玩意。困了就倒頭睡去,靠在你懷裏,一天就這麼過了。多好。”
我看見師傅投在地上的影子,手動了動,大概還想拍拍我的頭,卻終是又放下了。
他歎道:“緋塵,你太小。很多事情,你一知半解。為師這麼大個人了,卻也沒參透。這情字,修仙之人,碰不得啊。”
我抬頭看他,月光灑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半臉陷進了暗影裏,我問:“師傅,修仙之人不是也有眷侶嗎?就像雲成子師伯與師娘?”
“修仙之人結成眷侶是可以,兩情相悅,結成仙侶,兩人雙修雙渡,倒也無妨。但且若情愛一事,磕絆輾轉而不得,欲念太過,於修仙卻是有損無益。”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隻知道師伯、師娘恩恩愛愛,過得挺好。我也見過那草堆兒裏滾過的師兄師姐很是濃情,怎麼偏偏我們就不行?
我們?師傅……也是喜歡我的嗎?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想到這樣一樁驚天的事情。師傅,是對我也動情了嗎?
我仰頭問師傅:“師傅,您這次來,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師傅低頭看我,目光深沉,沉默了許久,說:“不是,為師是替京城的一戶人家除妖來的。”
“哦。”我低下頭,看來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師傅又怎麼會愛我呢,他說的種種事情都不是最最當重的,重要的是,他不愛我。他對我那樣,那樣……,也僅是因為喝了酒了。
師傅不愛我,這我早就知道的呀。沒什麼可難過的。
但我還是要說的。以前想在錦螺裏說,如今師傅來了。那就當麵說也是挺好。這麼想著,我站起身,蹲高了些,和師傅眼睛對著眼睛,我的嘴角盡量上翹,做出以前的那副俏皮樣子,我的臉上泛著柔柔的漣漪,輕快地跟師傅說:
“師傅,無論您是不是專程為我來的,是不是喜歡……愛我,有些話我勢必是要說給您聽的。這我早前就想好了的,本想在錦螺裏跟您說,現在您來了最好,您也能看出我的真心實意來。”
“緋塵。”師傅聲音急促地想打斷我。
我卻沒有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我本就是個劣徒,忤逆的事做的也不隻這一件,就讓師傅怨我去吧。我看著他,緩緩地、清晰地說:“師傅,你就當我腦子鏽了,從我們兩個共居一室開始,我對您的心就已變了,我喜歡看您,喜歡和您手拉著手,喜歡躺在你的懷裏睡覺,喜歡躺在床上被你畫,喜歡說幾句笑話把你逗笑。這種感覺,以前是沒有的,後來我離開您的時候,每天每天都在想您。我跟……藍辯商議過,我覺得這就是我愛上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