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老聾又咳嗽了(1 / 3)

9、老聾又咳嗽了

…口口…卡卡…苦啊啊…咳咳…哢哢…熬嘮啊…

到家時,母親說老聾又咳嗽了。(前門口的那個鄰居,姓夢,外號老聾。從前生過病,沒錢去鄉醫院,隨便在赤腳醫生那兒拿了點草藥煮著吃了,沒治好,留下殘疾,聽不清人講話,有了這外號。)

我沒吱聲。我早就聽到了,剛進村子就聽到那幾乎每每要噎過去的可怕的破風箱般的似吼似嚎的聲音,從那破屋裏傳來,仿佛還在村子上空盤旋呢。深冬了,田野裏一片空曠荒涼,隻有呼呼的北風象潮水似的在那沒有任何阻礙的天地間一股一股地往前灌,也不知要灌到哪兒是個盡頭。一次又一次把大地上能卷走的都卷走了,但似乎還在起勁地搜刮所有的殘餘生命,非要與人間過不去似的。我從那潮水裏駕著租來的破舊自行車泅回村子時,枯樹、茅屋驀然地凸兀在一片原野上,我感覺那是世界的荒涼要一瞬間徹底地裸露給我看啦。村子周圍那些曾經茂盛得象圍牆似的元寶樹早已落光了,隻有那若枯若硬的光禿禿樹枝一個個刑場兵器似的朝天指著,被風吹得一會指左一會指右,隻是嚇唬嚇唬老天或者西北風吧。我家、老聾家、小爺家,還有村子北頭的七八家的草房子全部如水落石出一樣,都晾在那些或高大或矮小的禿枝椏下麵。

老聾恐怕過不了冬,母親又說。

噢。我應了一聲,不知說什麼。我隻是煩躁地聽著窗外越來越高調的寒潮肆虐。窗外天也早早地黑了。

母親繼續說,她大奴(女兒的意思)上次從外地回來,給他請了河那邊的赤腳醫生小田來看了看,隻是開了點甘草藥,他還不吃,還嚷著早死早安身。實際是他見大奴就生氣。後來,又一個奴回來,殺了隻雞帶回來,熬了罐雞湯喝了幾頓,勸著吃了些甘草。但老聾說那肝肺還破風箱樣,扯不清。他養的那頭牛,他還要喂。不喂,又沒人幫忙。他一邊罵兒子不成事,一邊又到處托人給兒子說親事。他說除非一頭栽過去了,才能咽下這口氣。活一天,還要鬥一天,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打光棍。那牛也懂人性,這些天跟在老聾後邊,也象走不動了似的。老聾有時還牽它到河沿飲水。本來就冷,村子裏幾乎人人都躲在屋裏烤火,老聾還舍不得那頭牛,他還要強撐著去拽牛草,包黃豆,喂那頭老牛。那河底風本來就野,象要吃人似的,那牛站那兒飲水都發抖,可老聾卻拚了命,說不怕冷,天天依舊裹著破棉襖,腰裏紮根草繩,象他那去世的歪老婆子似的挪去又挪回。前門的老陶還說,老聾的歪老婆看他在陽間受罪,可能要來找他去超脫了。他那歪子老婆就是一次在河碼頭棰衣服,一頭倒水裏,走了。不過,那老陶說歪子有病不想治,怕花錢,挪到河邊偷喝了壹零五九(一種農藥)。老聾哭得流海樣。歪子在世的時候,老倆口天天吵,月月咒,年年罵,老聾被咒煩了,就去生產隊的破牛屋睡,跟老牛說說話。就這樣,也過了一輩子。也生兒育女一大堆。他那大奴是歪子從頭房那兒帶來的,長的還好,嫁了一個當兵的,轉業當了大隊幹部。養了個兒子,本來長得幹幹淨淨的,也結婚生小孩了。竟然混成了小流氓,又偷又搶還強奸,抓起來槍斃了。也是在那一年,大女兒的丈夫貪汙下了台。大女兒整個人都沒魂了。冤枉錢花光了,丈夫下台,也沒救下兒子。爹生了病,隻是來看看,也沒多少錢給的。他那二奴嫁的男孩長得也蠻好,就是老實,賣苦力,苦掙了三間瓦房,也欠債。他那三奴、四奴都嫁了沒幾年,在外打工,回來給幾十塊錢,也治不了他那癆病。最可恨的是那個小兒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兒,就是叫阿旺的。當先取名字時指望他長大能興旺發達呢。誰知,三十多了,還光杆一個。進了城,人家小孩能掙個三三五五回來,他總是不把路費貼光不回來。老聾罵他不成候,他還要跟老聾翻臉瞪眼。老聾不吃藥攢點錢,一回回都被他這兒子哄去逼去。不給,就不出去。給了就是掉水去了。老聾就是不要命也要給兒子錢,口省肚略,也要盼他兒子出去混個媳婦回來。爺倆為這事,嗆了好多年了。嗆到最後,老聾就一句話,你要是能領個媳婦回來,我死也閉眼了。他兒子就說,那你趕快死吧,你死了我領一大堆媳婦回來。遭著這小孩,你有啥法子,隻能是前世的冤孽。阿旺那年幾歲的時候,門口來了個看麻衣相的,遠遠的,就指著阿旺說,這小孩長得腿長頸脖短,不是好吃就是懶。你說這看相的眼真有神,一眼就看透了阿旺。當時,歪子與老聾聽了看相的一說,就不高興。但看相的是說實話的,不騙人。還不能罵他,罵他的話,他一使壞會念咒語,那就更沒得超生了。看相的還說老聾命裏是兩花一果(也就是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原來那二奴是遺腹子也被看相的看出來了。老聾與歪子也沒吱聲,眼睜睜地看著看相的走了。事後,老聾夫妻倆發誓也要讓兒子有個出息。全家人省吃儉用,也要把兒子喂飽吃好,把脖子長得長長的,能象個馬呀鹿呀的最好。這回看來,阿旺是應了看相的口了。那兒子就是隻長腿,不長脖子,更不長腦子。老聾夫妻從小舍不得打。為了上學打了一頓,上了三年小學,打死也不去學校了。在家放牛,似乎也會說,還頭頭似道。其實是鄰居們也不想當麵譏笑他全是歪道理,他自己不知道。比如,他會背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句他爹愛說的話。他還說,人活著確實沒意思,日頭出了去幹活,日頭落了就睡覺。這話聽得鄰居們都隻搖頭啊。他長了二十多歲了,從不知想想點子好好種份莊稼,幹點正事。村子裏不論與老頭兒小夥子都能坐下來,打牌,還從不問早晚天黑。人家小孩長大了,也知出門賣苦力掙錢,他隻知道偷家裏糧食賣了賭錢。前幾年,被鄰居們背後說煩了出去了。沒在外呆過一年的。今年開春,阿旺出去了,到這臘月了,還帽子不見影。一個聾爹癆病又犯了,也沒人在身邊。夠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