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對母親的閑說似乎無動於衷。母親則依然津津有味地說著閑話。她還側耳聽聽那窗外的風聲鶴唳。
老聾那咳嗽也是生悶氣啊。本來呼不出來氣就咳,加之這悶在心裏的一肚子苦,一輩子苦,更是想借著咳嗽咳出來啊。那股怨氣都快把老聾漚爛了。前兩天看他到河邊洗菜,頭簡直就快挨著地下了。他一年到頭咳嗽,人都佝僂了。他先說,活不長了,又說舍不得死,還有一個傷心的兒子沒交差。他是怕斷後,怕絕戶啊。我們幾個趕集的都勸他,沒事的,多吃藥,會好的。阿旺也會好的,說不定年底在外麵遊一個媳婦回來呢。他說,你們別寬我心了。我那兒子啥人啥東西,我還不清楚嗎?我隻是自己騙自己,給自己找個活下去的想頭。真到哪天這想頭沒了,也就去找歪子啦。她詛咒了一輩子日子,日子也沒給她好臉,除了我,誰給她好臉。但她不領我情,這回在那邊可能想開了吧,夜夜到床麵前說那裏也孤單,也窮得吃不上飯,還沒個熟人,就想找我去跟著作伴。我們幾個就勸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多想想兒子,想兒子哪天能改好,就不會做夢了,就會有盼頭了。他就說,多謝你們了。我會想兒子的。拎了兩顆爛菜,又朝家挪。哎,看他那樣子,這個冬天是難熬了。他那兩間老屋幾乎都快倒了,牛也拴在那個稻草庵子裏。昨天老陶給他拽牛草,包黃豆,喂那頭老牛。老陶說那老牛似乎知道老聾過不去,老淌眼淚呢。那老牛,大集體時候是他侍候的,分土後,又抽到老聾兄弟倆家。老聾還是象從前一樣侍候牛,一點也不虧待那頭牛。夏天一下雨,老聾就牽著牛去吃河邊雨淋後的嫩草,讓老牛也享受一下好招待。冬天,有人家偷著不喂黃豆了,他還喂。他說那牛一輩子給人賣力氣,人也要對得起牛。大集體的時候,隊裏全靠牛耕地,侍候牛就講究。分田了,一些鄰居就開始耍小心眼,侍候牛也不那麼講究了。他看不慣,就日咕那些人玩奸點子,欺負啞巴畜牲。他說畜牲也會生氣的。鄰居們都說他耿直,勸他別管別人的閑事。他就說,我看不下去,你那人的良心讓狗吃了嗎?有人說,他是日咕他侄媳婦。有人說他侄媳婦喂牛不上心,即使包了黃豆,不是癟的就是蟲的。
…口口……苦啊啊…哢哢…熬哇哇…
哎,你聽風吹得,簡直要把人都卷到天上去似的。老年人都說,冬天是收老人的季節,老人熟了,要收割了。這老天爺是不要人活了。這是活要人命的天啊,老聾在那老屋裏大概熬不了多久了。他前麵迎罷秋,來串門子,又歎氣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人啊是要被老天爺收去的。原來他最愛說這話,說這話時也常常帶著一股破罐破摔無所謂的恨恨勁,憑著那股恨恨勁他活了這麼多年。今年好象那股子恨勁沒有了,隻是說一句歎一口長氣,好幾個鄰居看了都說老聾活不長了。從前他靠著這股恨勁活下來,沒了這恨勁,心也快死了。他這一門子的上人是逃荒來的,紮了根,但人丁一直不旺。過去住在河沿邊兩間笆子棚裏,也是替河那邊的大地主老關家打零工為生。解放一來,餘下他的七叔領著兩個堂兄弟過生活。他們也是生產隊的孤戶。兩個堂兄弟呢,一個是祖傳的氣喘病,一個是先天的駝背。糧食關那會兒寡婦多,兩兄弟各自娶了一個拖家帶口的寡婦,湊合一家人。他們的那個七叔性子也耿直,又是絕戶頭。就當了生產隊隊屋保管員,看隊屋。看得緊,得罪了一些社員。那時,幾戶大姓一心想讓本族中的光棍當保管員,好搗個巧。他們年年都在想辦法要把老聾的七叔掘掉。正好****來了,一大戶社員乘機向大隊幹部反映說這姓夢的老保管,汙蔑林副主席長得尖嘴猴腮,會壞了主席的大事。老保管當然辯解,在生產隊牛屋裏和幾個侍候牛的飼養員閑話時,相互開的玩笑。不是他第一個說這話的人,恰恰是那個大戶的老頭兒說的,那老頭兒也是一輩子愛鬥把戲。他還說,唱書的張瞎子說當皇帝要有龍王相,主席大頭大臉,多氣派。林副主席太瘦,象生病了。他越說越多,那大隊幹部越聽越嚴重,就不能讓他再放毒。在生產隊批鬥了半天,當場宣布保管員拿掉,反映他罪行的社員有功。但生產隊委員開會後,重新選了另一位忠厚老實性格溫和的有家小的社員當保管。告密的那大戶光棍也沒有當上保管員。那****還沒過去,這夢七就病死了。鄰居都說是惱死的。這倆侄兒對他叔的死,恨得氣在心裏,說不出。堂兄弟倆本來長得就苦命相,這下就更是一年到頭苦著臉。老聾氣得天天貓貓嘰嘰的,說當初糧食關的時候,不去挖水庫就好了。有人不明白,就問,有什麼好啊?老聾就嘟嚷,在生產隊餓死不就算了,也不會有這丟人諂眼的事了。當時去修百裏大堰水庫的人都半死不活地活下來啦,在家裏呆著的好些都餓死了。人啊,哪能有前後眼呢。老聾糧食關是活下來了,還娶了歪子婆。那時歪子的丈夫餓死了,孩子也死了倆,帶了一個大奴過來。肚裏也帶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