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_2.一個奇怪的中年男人:
我找了一名在外打工親戚的地址,擠上破舊的客車,去了一個新的地方。
在那個小城裏,我不得不幫人家帶小孩,看著別人的小孩想著過去就難過。就離了那家,去端盤子。雖然沒有文化,但我身材好,臉也好看,飯店也願意要。在那裏,我聽親戚的勸慰,重新生活。她甚至還說,那樣事在外國簡直是象家常便飯一樣,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把自己埋一輩子。她還說,現在這個小城裏,這麼多象她一樣的車間女工,背井離鄉,哪個不是一肚子苦水?你去看看有幾個象你那樣還在意這些鄉下觀念?她甚至說有的特別漂亮的女孩沒幾天就離開了車間,去了發廊,去了酒店,去了酒吧,有的還去了香港澳門。那開始的幾個月,我經曆了從震驚到習慣到麻木,漸漸地我淡忘了過去(徹底忘記是不可能的)。雖然在寂寞的夜晚,還要靠回憶來安慰自己。但對生存的渴望,讓我漸漸找回了原來的活潑真率,那個端盤子的我有了快活的笑容,也有了男人的注目。
在那段日子裏,親戚的一個親戚,名叫黃梁的中年男人,吃飯時認識了我。常常說些風趣的笑話,故意引我發笑。還專門在另一家飯店請我們吃飯。
也是在交往中,他說了以往的經曆。他說,原來在老家縣城一單位工作,五十多了,單位為了安插年輕人,就安排他們這一批人離崗騰位子,在家呆著錢一分不少。這些人到醫院開個病假條應付上麵,然後,自己該幹嗎幹嗎。原來上班就沒什麼事可幹,隻是隔三差五小賭玩玩是個事。現在放開了,天天打牌就成了上班。幾個月呆下來,就是喝酒,打麻將,周而複始。倦了,煩了,老婆也玩煩了。夫妻倆就出來找熟人做點生意。原來小時候長大的鄰居,傳說混大了,來到一看,也住的小區,還弄了輛破桑塔納開著出去看工地。兜了幾回風,把妻子說心動了,拿了二十萬放了出去,三個點。那借款人,是這城郊的一個小年輕的,爸媽房子快拆了,他本人從十幾歲就在道上混,在街道都是有名的邪頭,村幹部也讓三分。自己開賭場,也坐莊。他拿這個錢在場子裏放水,一天就十個點。那錢就是火紙,他那錢來得太快了。兩個月下來,他把利錢還了,又托那個熟人說動了他前妻,還與熟人一起回老家從銀行裏又取了三十萬出來,借出去了。沒三天,那個邪頭,把那幾十萬都輸光了。當時,夾著那個熟人麵子,沒立即追債。也心想他還有幾套房子,還想他那賭場隻要在,還有回本的那天。誰知,那天再也沒有了。接下來,那邪頭簡直是賭瘋了,沒半年,私人賭場關門,幾套房子被押掉。隻有一套房子掛在他老婆名下的,沒有賣掉,一輛寶馬也是老婆名下的。這一切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前妻不死心,找那個熟人,找到邪頭,不要利息,本錢認帳,重新簽個借條。一年後,又來要,沒有。前妻氣不過,回家裏想不開,洗衣時,上吊了。他揣著那個邪頭簽下的歪歪扭扭的欠條,又來這小城,繼續要債的事業。還租了間民房,每月靠著老家的工資養活。他早上去那邪頭小區一趟,晚上去一趟,上了一輩子班也沒他如今準時。那邪頭家的狼狗都認得了,也不再咬了,還搖尾巴。如果某一天不去,那狼狗都要叫半天。他現在去法院起訴,等待判決。其實,律師也講了,如果那邪頭名下一套房子沒有,無任何還債能力,判決也僅是張衛生紙。可他說,哪怕衛生紙也是法定的,總比手拿個邪頭寫的歪紙要好聽些。他在此等了一年多了,法院也沒個開庭的日子。因為聽說,他隻是那可能說不清真假的討債人之一。又聽說,邪頭是本地人,也已找了一些關係,想盡各種辦法阻止那些對於他過去案子的調查。因此,現在關於案子都沒有調查清楚或者說根本就沒調查,誰知道呢。但他不能回去,一旦回去,那張法律紙連個影兒也不得想了。他就天天去看邪頭坐那最後的別墅裏曬太陽,遊泳或者溜狗,看邪頭有時打他那個已有點小邪頭味的兒子,那兒子的眼神太有老子的遺傳了,那壞勁兒順著鼻涕流得滿院都是。他看得煩了,就咳嗽兩聲。那邪頭知道他來了,就是不看他,還故意逗那小混蛋罵人,教那小孩兒日天搗地,簡直壞透了。他開始不習慣,後來不聽他爺倆罵聲,還有點不放心。爺倆有想法了嗎?會不會逃走。一旦逃走,留下一座空房子,想打官司都找不到被告了。他一想到那悲慘的境地,就有點失魂落魄,不禁抬頭看了看站在花園的爺倆,還在。那逃跑隻是幻覺。他又堅信,這爺倆不會跑,放著這天堂般的地方不呆,象他一樣去外地流浪,一般智力都覺得不正常,何況一個高智商的賭徒呢。
一年多裏,他每天都揣摸著這些想法結束一天的偵探工作。
某一個晚上,他去了那家飯店,在那飯店裏聽見了我的熟悉鄉音。他仿若回到家鄉,就拉起了家常,還苦中作樂地逗我這個還有點年輕說實在的也有點好看的村姑。從那以後,他幾乎天天來這個小飯店,一個菜一杯酒,一邊看我一邊品味。他叫我喊他老黃或老梁,黃粱一夢的意思。他很會說話,故鄉的官場故事,老家的風土人情,還有他老婆的貪財小氣與愚蠢天真,還有他的一雙兒女,在他的酒氣中,都繪聲繪色,有趣而搞笑。他不僅嘲笑那些當官的與他看不慣的,他還嘲笑貶低他自己,他不經意就會對自己的思想或者心理進行分析。他會說,那會兒我怎樣想的,但我沒那樣說,我還故意怎麼怎麼,讓上司覺得自己聰明手下呆笨。他酒杯一端,就會吹噓自己年輕時的滑頭,也會一本正經地說些自己臭硬故意不搭理上司或者與上司捉迷藏的一些單位工作細節。他甚至還說,其實你們飯店也一樣,隻是你還沒有被汙染,還沒有經曆更多風雨,還沒有學會認真分析自己,或者就是沒膽量看看自己的心。他說,一個人一旦承認自己有錯的時候,就會看見一個不一樣的人生與世界。以前,都是太天真太年輕太害羞,不敢看自己,還怕別人看見自己不光明或不光彩的一麵。其實,隻要有勇氣分析自己,承認自己,就長大了。他一會兒真誠一會兒玩世不恭地敘述他的人生世界,真的讓我第一次大開眼界。那時我還沒有接觸過象他這樣有點文化,又見過點世麵的中年男人。他說他是一個老江湖,又說他是一個老油條。我感覺他也有點真誠,甚至有點無奈的悲哀。隻是講到他的兒女時,他會很開心,一個已經工作,一個大學也快畢業了。他還說我與他的兒女年齡差不多。那時,他從不問我的私事。我相信他早已知道。我也從來不問他的情況。隻是在漫長的夜晚無人說話時,聽他說說家常,也感覺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