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精神性的追求,象征主義詩歌麵向的是超自然的世界或者理想的世界,宇宙這一寬泛的概念,由於它長期以來跟“上天”、“神性”的聯係,所以尤其適合一種理想主義美學。它的概念並非物理學的,實證的,而是完全建立在一種理想化狀態之上。同時,象征主義盡管是反自然主義的,但並不捍衛為“藝術而藝術”這樣的教條,它的真正目的,並非帶有強烈古典意味的“理想的美”,而是對宇宙的理解,去發現創造(創作)的秘密。所以,宇宙在象征主義中,成為一個重要的概念。
馬拉美本人就具有極其強烈的“宇宙感”,並將宇宙與詩歌之間的特殊關係,視為拯救詩歌的一大手段:
我理解了在詩歌與宇宙之間的內在關係。為了使詩歌保持純潔,我有意要將它從夢和偶然之中解脫出來,使之與宇宙的觀念相並列。
在馬拉美那裏,這種宇宙意識經曆了從最初的對上天世界的企盼和描繪到漸漸失望,走向對“虛無”的發現,直至在詩歌的“形而下”層麵上暗示出一種新的宇宙觀的曆程。年輕的時候,閱讀波德萊爾的馬拉美沉浸到一種天堂般的宇宙觀中。他在1865年2月1日的《藝術家》雜誌上發表了《文學交響曲》一文,把戈蒂耶、波德萊爾和邦維爾放在一起討論,並講述他閱讀波德萊爾的詩而產生的幻覺:
冬日,當我受夠了昏昏欲睡的狀態,我會帶著欣喜投入到《惡之花》中我最喜歡的幾頁中。我一打開我的波德萊爾詩集,就會被一個令人驚奇的風景所吸引,這一風景在我的目光下,帶著一種深深的鴉片產生的風景那樣的強烈程度,活了起來……
我蓋上書,閉上眼,開始尋找那片土地。在我眼前,出現這位淵博的詩人,以一首神秘伸展如百合的讚歌向我指路。這一首歌的節奏如同一座古老教堂的玫瑰花形玻璃窗。在古老的石飾中,它帶著天藍色的微笑,仿佛來自一雙雙藍色眼睛的祈禱,而非來自我們頭上平庸的青天。白色的天使們,如聖體一般,以模仿他們翅膀的豎琴,吟唱著他們的癡迷,帶著純金的鑼、旋轉呈喇叭形式的純粹的光線,以及回響著清新的雷聲的小鼓:聖女們帶著棕櫚花環——而我無法看到比神聖的貞德更高的地方,因為那神聖的場景是那麼的無法形容;但我聽到了下麵這句話以永恒的方式到處響起:阿利格亞!
他的嘔心瀝血之作《骰子的一擲不能消除偶然》,將紙頁視為星空,成為人力所能達到的“宇宙”詩篇。
從語言角度來講,盡管象征主義詩歌建立在感性層次和詩性語言的自足性之上,但它還是意味著具有某種超驗性。它處於語言的具體世界和理念的抽象世界之間,它並不通過某種拜物主義而去崇拜詩歌語言,而是把語言視為是與宇宙同質、共生的。詩性語言從本質上講是神秘的,正如宇宙是神秘的一樣,它從本質上來講就對世俗之人來講是深奧、難懂的,是世俗之人難以輕易得到的,正如生命之奧秘。所以,象征主義者們專門使用一種“原型、複雜的風格:使用從未經過汙染的語言,互相依靠在一起的和諧複合句跟強弱相間、波浪形的和諧複合句互相交替出現,運用能夠產生新意義的重複、神秘的省略、具有懸念的不符合正確語法的格式,以及大膽、多形態的修辭用法,最後,還必須運用美好的語言——規範的、現代化的語言……”(莫雷阿斯,《象征主義宣言》)
我們知道,在象征主義的所有時期,都有著一種宗教和神秘主義的一麵。這在一些納比派(法國獨立派畫家)畫家那裏,也有類似傾向,如莫裏斯·德尼、保羅·塞律西埃(Paul Sérusier)和保羅·朗鬆那裏,或者奧迪隆·雷東那裏。跟浪漫主義者們一樣,象征主義者們把詩歌與詩人的職責神聖化了。作為科學與宗教的競爭者,詩歌成為一種認知手段和展示真理的手段。它之所以能夠達到真理,靠的是詩人與偶然作鬥爭的堅持的努力,因為詩人對生活中無用的、虛幻的現實不感興趣,更追求永恒的真理。所以象征主義的美學跟一些深奧哲學傳統中的精神主義相通。當時有舒雷在《偉大的先知們》(1889)一書中對此進行了總結,並針對他那個時代進行了重新解釋。所以,象征主義對於在語言與宇宙之間的關係的想法,讓人想起玄奧哲學的想法,即人是一個小宇宙,是大宇宙的鏡子與圖像。
詩人是一位被上帝選中的人,他有認識神秘與傳遞神秘的能力。他即使並不像馬拉美一樣完全地在作品中隱去,也在生活中對他個人的故事和個人情感保持審慎、寡言的態度。象征主義者們多次提到的“靈魂”,與“宇宙”這一觀念有異曲同工之妙,它並非浪漫主義或者魏爾倫的靈魂,它指的是事物的靈魂,指它們不可觸摸的本質,它們理想的真理性。象征主義一方麵建立在個人的體驗之上,另一方麵,帶著無窮的“宇宙”的意識,使靈魂向理想的宇宙升華。
梁宗岱的“宇宙意識”觀被認為是他的主要特色之一。然而這一概念在梁宗岱身上,其實是最具複雜性的,因為它觸及的麵非常廣。而且,悖論的是,雖然梁宗岱在《象征主義》一文中,屢次體現出這種宇宙意識,但實際上這一概念在他身上出現時,不光具有象征主義色彩。究其本質,它是一種浪漫主義的主客觀關係以及中國特有的詩歌、藝術觀乃至宗教觀的體現。
對於“太空”主題的重視,同樣體現了他的宇宙意識。在《晚禱》中,收入了十三節題為《太空》的短詩。不管是爛漫的小孩子們和著天上的群星的節拍舞蹈(《太空》之十),還是傾聽宇宙的天母低唱催眠的天歌(《太空》之十二),與天空的交流,成為詩歌的一種持久的隱喻。
這一宇宙意識同時具有神秘主義色彩。梁宗岱十分心儀的法國神秘主義思想家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的那一句話,頗能代表這一宇宙意識的神秘性,即心靈與宇宙的那一絲共鳴與震顫:
這無窮的空間底永恒的靜使我悚栗!
瓦雷裏對帕斯卡爾的這一思考尤為鍾情。在他對此而作的評論中,已經流露出對宇宙的意識,或者更確切地說,意識到了因宇宙而造成的情感——在這裏是一種恐懼感。瓦雷裏的分析極為精到,被梁宗岱引用:
帕斯卡爾(梁譯巴士卡爾——作者按)在這句話裏用這幾個功能相同的極適於詩(但僅適於詩)的字眼重疊起來:名詞和名詞——“靜”與“空間”,形容詞與形容詞——“永恒”加“無窮”,造成了一個完整係統底修辭意象:一個宇宙。然後把所有的人性,意識和恐怖推擠到在煞尾那突如其來的“使我悚栗”幾個字上,烘托出一個在夜裏孤立沉思的人感到那無限的不仁的星空底壓迫的恐怖心情。
正如梁宗岱指出,瓦雷裏的這一分析是“從形式的結構上”進行的,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典型法國式的“文體學”分析。正是在提到對這樣一句話的分析以及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時,梁宗岱又一次進行了與朱光潛的辯爭。他用孔子的話,來證明“宇宙意識在中國詩裏並不是完全不存在的”。
瓦雷裏在麵對宇宙時的情感,並沒有帕斯卡爾那麼肅穆,或者說,其神秘主義的意味並沒有那麼濃厚:
全宇宙在我底枝頭顫動,飄遙。
梁宗岱的評點是,瓦雷裏的這句詩是“光燦昭朗的理智”燃到一定的高度時“照見的”“玄機”。假如說,帕斯卡爾的那句思索純粹是一種神秘主義情感的濃縮,體現這位對人的虛弱與渺小——“人隻是會思考的蘆葦”——具有特殊敏感的哲人在麵對宇宙的無限時的情感,那麼,瓦雷裏的這句詩(原文是典型的亞曆山大體:T out l univers chancelle et tremble sur ma tige)則具有一種明顯的隱喻機製,而且在將人“形象化”(在這裏是“植物化”)的過程中,將一種哲學思考轉化成了一種主客觀交融的“意象”,而非僅僅是思考。在美感上增加了效果,象征化的程度也增大了,但其深邃性與警人之效果,還不如帕斯卡爾的那句話,因為最後的“使我悚栗”(m effraie)確實具有獨立的石柱撐起整個宇宙的效果,正如布瓦洛提到的賀拉提烏斯麵對第三個兒子的“懦弱”行為時的那句“他應當死”,具有“崇高”效果的修辭力量。
正是在引用瓦雷裏的上引詩句的《象征主義》一文中,梁宗岱大量運用了關於宇宙的意象。在他眼中,詩歌的最高境界應當是揭開“世界和我們中間的帷幕”,“如歸故鄉一樣,我們恢複了宇宙底普通完整的景象,或者可以說,回到宇宙親切的跟前或懷裏”。這一頗具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詩意的思考,將宇宙(世界跟人的關係)揭示得十分清晰:詩歌是聯結這兩者的真正紐帶:
我們消失,但是與萬化冥合了。我們在宇宙裏,宇宙也在我們裏:宇宙和我們底自我隻合成一體,反映著同一陰影和反應著同一的回聲。
這一段思考的美學意味之下,卻有著令人不解之處。因為這“宇宙意識”,究竟是人對宇宙的意識,還是人與宇宙共同在意識著什麼?假如說,宇宙與人一起,成為某種神秘之物的陰影與回聲,那麼,這神秘之物就隻能是神聖之物。梁宗岱用波德萊爾的《人工天堂》裏的一段話來說明前引的這段話,則更證明了梁宗岱當時思想上關於宇宙意識的尚未明確之處,因為波德萊爾在“人工天堂”這一由品嚐鴉片而感受到的體驗中,強調的僅僅是人的“物體化”過程,以及意識的“物化”,並非一種宇宙感的產生。
在對象征的定義中,梁宗岱表示,“所謂象征是藉有形寓無形,藉有限表無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們隻在夢中或出神底瞬間瞥見的遙遙的宇宙變成近在咫尺的現實世界”。
關於宇宙意識的思考,使得梁宗岱寫出了最具抒情、最美的文字之一。他強調,詩歌向人提醒“我們和宇宙底關係,使我們確認我們隻是大自然底交響樂裏的一個音波:離,它要完全失掉它存在的理由;合,它將不獨恢複一己底意義,並且兼有那磅礴星辰的妙樂的”。他根據中國傳統思想,尤其是道教的思想,認為在人的“最迷亂和最深沉的靈境”跟“時節,景物和氣候很密切地互相聯係”,每一個時辰,包括日出、日落、星辰之光,都跟心靈有著呼應,心靈與之同感,產生出不同的情緒。一聽到片斷的美妙的詩句,情感也會形成一個“光明的宇宙”。而且,道教思想尤為濃重的是,梁宗岱認為,“一口斷井,一隻田鼠,一堆屑草,一片碎瓦……一切最渺小,最卑微,最頹廢甚至最猥褻的事物,倘若你有清澈的心耳去諦聽,玲瓏的心機去細認,無不隨在合奏著鈞天的妙樂,透露給你一個深澈的宇宙消息。”
從自然的、四季的、萬物構成的宇宙出發,在文學作品中,又“升華”、“上升”到一種“創造底宇宙”。在《象征主義》一文結尾之處,梁宗岱提出,波德萊爾的詩與但丁的詩都是“整個破裂的受苦的靈魂帶著它底對於永恒的迫切的呼喚”,“憑借著這呼喚底結晶而飛升到那萬簌皆天樂、呼吸皆清和的創造底宇宙”。這時的宇宙意識,就不再是一種自然觀,而是一種真正的藝術觀了,正如波德萊爾認為藝術家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化汙泥化黃金”,梁宗岱認為在這“創造底世界”中,“臭腐化為神奇了;卑微變為崇高了;矛盾的,一致了;枯澀的,調協了;不美滿的,完成了;不可言喻的,實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