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蟋蟀啼階葉飄井,秋月還來照人影。

錦衾羅帷愁夜長,翠帶瘦斷雙鴛鴦。

幽蘭裛露露珠白,零落花香葬花骨。

秋深夜冷誰相憐?知君此時眠未眠。

——《秋夜曲》

這首《秋夜曲》,甫一誦讀,就覺有一股清涼、幽豔之意襲來,直如在讀李長吉的詩,或是納蘭的詞。這詩的詩眼化用的是李賀《蘇小小墓》中的詩句及典故——“幽蘭露,如啼眼”,連內在陰涼的調性也頗似。而整首詩語言之流麗,詩中主角形象的塑造,詩境營造,又頗有納蘭的情味。

仲則初學作詩,多有擬作,博采眾長,雖多因襲樂府舊題或前人舊意,細品之,已見出不凡的才氣和靈氣,以氣貫穿,不類陳言俗語,不是強湊苦吟。

豔語俊骨悄然萌動,暗自茁壯,是他日後詩文的風骨,此時,尚不見後來的哀涼淒壯。

若說《少年行》是他意興風發的自詡,《秋夜曲》則逼近了少年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角落,溫柔繾綣,欲說還休。若說《少年行》是一柄昂然欲鳴的金刀,《秋夜曲》就是一枚鋒芒不露的銀針,挑開了他的另一層心思,也緩緩地刺入了無數同病相憐的人心中……詩的起句便像電影的長鏡頭:蟋蟀在階下啼叫,叫聲又細又急。秋葉飄落了,可是思念還在生長。是更深露重、不冷自寒的晚上,皓月如霜鏡,照著夜深未眠的人。秋月並非無情,它也懂與人做伴,隻可惜,此時形單影隻,月華照影,亦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離別讓人心傷,是錦衾羅帷也溫暖不了、抵擋不住的寒涼。我因和你分離而消瘦,心波淩亂,思緒迭飛。

獨行獨立複獨坐,這相思意兒怎生打發?我多麼懷念你說你愛我,我幸福得不能成眠的日子。

夜長愁人,我看見幽蘭上沾滿了露水,猶如情人的眼淚。

蘇小小的一生短暫如露,朝顏夕碎,如同經曆了一個惹人心醉、令人心碎的夢。可是,有緣耽溺其中何嚐不是另一種恩惠呢?怕隻怕,漫長寂寥麻木地度過一生,不解相思,不會相思。

在沉涼如水的夜裏,有祭火一般的熱情在心中湧動。即使是在選擇放棄的時候,我也沒有停止喜歡你。

我思念著你,隻願你也思念著我,縱然不見,也要各安天涯。

《秋夜曲》屬樂府雜曲歌辭,多寫閨閣怨女的相思之情。“秋夜懷人”是古老的主題。像中國古代詩歌傳統中的角色一樣,這首詩的主角,可以理解為女子,亦可看作是男子。

故事眉目不清,情節不複重現——可以確認的是,仲則的一生之中,必然經曆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這份失落的感情凝聚為他詩文中一個若隱若現、徘徊不去的意象,也是除了感時傷世之外,他表達得最為豐富完滿的部分。

讀著他的詩集,我忍不住欣慰地想,這段悲傷的經曆,對他個人而言誠然是不幸,對於後代讀者而言,卻是值得慶幸的事,非如此,哪有這許多惹人思量的警心妙句、流傳至今的詩篇?這個論斷,我也給過納蘭,雖然稍顯刻薄,卻也是實話。

除卻廣為人知的《綺懷》和為人稱道的《感舊》,他的詞集《竹眠詞》中的一組小令《如夢令·曉遇》亦格外細膩地呈現了愛戀之中的他們相處的細節。由此可知,這刻骨的相思所為何來:

細雪乍晴時候,細水曲池冰皺。忽地笑相逢,折得玉梅盈手。肯否,肯否?贈與一枝消酒。

聞說玉郎消瘦,底事清晨獨走?報道未曾眠,獨立閑階等久。寒否,寒否?剛是昨宵三九。

一陣雀聲噪過,滿院沉沉人臥。此去是書齋,隻在春波樓左。且坐,且坐,我共卿卿兩個。

一抹蓬鬆香鬋,繡帶綰春深淺。忽地轉星眸,因甚紅潮暈臉?不見,不見,日上珠簾一線。

仲則的詞極為清麗。哀婉纏綿悲苦處不弱於納蘭,而豪逸曠達處勝之。此組小令如嬌花搖曳,回首前塵,真應了“如夢”二字。

雪後初晴,池水波皺。她悄悄出門,在清晨折梅而返,與早起的他不期然相遇,含情一笑中。他問:“可否借我一枝消酒?”她反問:“聽說你最近消瘦了,為什麼還早起獨自行走?”他說:“一夜沒睡,在階前佇立了很久。”她問:“冷不冷?昨天晚上已是三九。”

談話驚動了庭間覓食的雀兒,雀兒振翅紛飛,片刻間,院落又歸於沉寂。此時閑庭寂寂,眾人未起,兩人相約去書房。他默默地注視她,見她晨妝慵懶,麵帶嬌憨,真叫人歡喜。不經意間,彼此對視,她滿臉羞紅,像嬌花帶露初綻,慌忙閃避說道:“快看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這四首小令如同四幕精巧連續的畫麵,他的深情,她的羞澀,在他筆下纖毫畢現,難以忘懷。

[貳]

再來說一說詩中提到的蘇小小。欲言蘇小小,不能不提李賀的《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