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飲馬長城窟》詩中有雲:“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騏驎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
對清廷統一天山南北的戰爭,早年的仲則頗多讚頌。除了《少年行》之外,仲則還作了一首《擬飲馬長城窟》稱頌其事。他當時的心氣和願景,我在開篇時已經做過剖析,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這首《擬飲馬長城窟》和下一篇中會提到的《雜詠》組詩,是在差不多的時期寫成的,約在乾隆三十一年,仲則十八歲時。因而我覺得是可以合看的,如此大略可梳理出他少年時的誌願和伴隨著思索產生的複雜情緒,探知他性格思想的某些根源。
據仲則的摯友洪亮吉(字稚存)所撰的《黃君行狀》記載:“亮吉攜母孺人所授漢樂府鋟本(刻本)……君見而嗜之,約共效其體,日數篇。”仲則甫一試筆,已讓亮吉歎服,驚為天人。他後來寫《江北詩話》,以仲則為例闡述詩的奧妙:“詩定不關學,滄浪之言,吾信矣。”詩是不可學的,靠天資而成,嚴羽的話我信了。
仲則與稚存為同鄉,稚存幼時,其母蔣氏攜其兄弟二人,寄寓仲則外祖父家,兩家隔溪而居,自幼相識。兩人正式訂交是在乾隆三十一年,是年,兩人同就童子試,於江陰逆旅中重逢之後,結為終生摯友。
仲則落落難群,個性狷介,不善與人交往,唯獨與稚存的友情持續了一生。每當仲則憂難時,稚存總是毫不猶豫施以援手。這當中既有總角之交的親熱,也有自幼同窗的感情,更因對仲則才華的折服。
在稚存處看到的漢樂府刻本,激發了仲則的詩人天性。他便如撥雲見日、大夢初醒,終於找到與自己誌趣相契的事。與洪亮吉相約,效仿樂府筆法,每日數篇。這一部分詩作,是當時所作擬作的一部分,詩中所敘之事,未必是作者實有的經曆,僅僅是借古人事,抒情言誌。
洪亮吉在《玉塵集》中記道:青少年時期的仲則“讀書擊劍,有古俠士風”。那麼,我們就先來看看這首《擬飲馬長城窟》,看一看這位少年書生,如何在書齋中以筆為劍,點墨成兵,指點他心中的江山——秦城蒼蒼漢月白,秋風飲馬城邊窟。骷髏出土繡碧花,猶道秦時築城卒。秦皇築城非不仁,漢武開邊亦可人。遮斷玉關朝遣戍,長驅青海夜生塵。祁連封後焉支失,絕漠愁胡眼流血。殘星點點散牛羊,霜天蕭蕭動觱篥。
聞道官家重首功,輕車仍拜未央宮。從此北庭常保塞,幾曾南向敢關弓?射生舊日雲中守,列帳傳呼賜牛酒。三時禾黍種連雲,四月桃花開馬首。城郭安西淨掃除,蒲桃天馬貢長途。太平不用封侯相,衛霍於今隻讀書。
這詩的前四句不過是化用前人舊句,鋪陳其意罷了,言秦漢人邊役之苦,要害在此句:“秦皇築城非不仁,漢武開邊亦可人。”這一句定下全詩的基調,須知,此時的黃仲則是讚頌“合理”戰爭和“必要”的征戍的,連那沾染了碧苔的枯骨,在他眼中亦不過是曆史的風塵舊跡罷了。
我想,此時樂府裏的悲怨,古辭裏的淒愴,並未影響他興致勃勃的展望。他看見的是旌旗獵獵遮斷玉關,車馬蕭蕭長驅青海。他可不見征夫孤單的身影、思婦盈盈的淚眼。他看見的是名將功成安邦定國的輝煌,看不到戰敗一方潰敗逃散的淒惶。
從不同角度看待曆史會得出不同結論,解讀有時並非那麼絕對。秦皇築長城,命蒙恬守邊,使匈奴退卻七百餘裏,胡人不敢南下放牧,勇士不敢張弓射箭報仇。漢武帝遣良將開邊,驅逐外患至大漠深處,極大地穩固和拓展了疆界。這些都是後來名垂青史、史筆稱頌的事情,然而,在當時卻不見得是立竿見影的好事,窮兵黷武,國家疲敝,對外興兵耗損了大量財力、民力,加速了秦的滅亡和漢的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