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浪遊之始(1 / 2)

[壹]

“自邵先生卒,益無有知之者,乃為浪遊。由武林而四明,觀海;溯錢塘,登黃山;複經豫章,泛湘水,登衡嶽,觀日出;浮洞庭,由大江以歸。是遊凡三年,積詩若幹首。”這是仲則寫在《兩當軒集·自敘》裏的話。

在他的生命中,什麼時候埋藏下一顆浪跡天涯的種子?

故鄉白雲天涯,書院鬆柏今在否?對恩師的思憶之情,延續了他後半生。當初因為相知而相守,如今因為離散而浪遊。繼科舉失意之後,仲則再不肯困守書齋,要遊曆四方謀一個出路。

乾隆三十四年,仲則再遊杭州和徽州。途中,時遇故人又作別,留作《遇伍三》、《遇故人》、《醉歌行別伍三》;時而訪友,作《訪曹以南五明寺》;時而獨醉獨臥獨思親,寫下《醉醒》、《初春》、《客中聞雁》。

星熒熒,月皎皎。漏聲將殘客行少,有客倉皇竄荒草。十年仗劍都亭行,鼓刀賤者知姓名。仰天酒盡各萬裏,驀地相逢服華紫。悲來欷籲,浮雲四徂。揮手且去,各為長圖。浮雲何蕭蕭,川陸何悠悠。白楊著霜古隴頭,嗷嗷飛雁悲其儔。

嗚呼!昨日不知今日雨,居者不識行者苦。天寒日暮君莫留,他日相逢與君語。 ——《醉歌行別伍三》《遇伍三》和《遇故人》在前文解析過,這裏不再贅述,單看這首《醉歌行別伍三》,很見仲則歌行體的功力。起句便清曠,時殘月在天,零露在田。漏聲將盡而人不能眠,其心耿耿也。中述行客飄零之狀,十年仗劍江湖行,行經蓬蒿,因生性磊落不羈,每與市井之輩交好,知其慷慨抱負者也多為此輩中人。

這般浪跡,似六朝,似唐朝,又不盡然。六朝有蕩子,唐有遊冶郎,此皆是托承人世的清揚亮直,在仲則詩中,雖有豪情,喜言來日如何,眼下卻總為生計所困,亦見得當時世景蕭條了,如雲遮月、霧隱星的黯淡。

陶淵明詩:“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淹留無成,尚存自嘲的餘地,仲則雲:“白楊著霜古隴頭,嗷嗷飛雁悲其儔。”心境何其孤寒!是連自嘲的餘地也失去了。

伍三,名宇澄,字既庭,陽湖人(與武進同屬江蘇常州府),為仲則同鄉,其生平事跡難考。觀仲則予他的詩作,兩人為少時舊識,誌趣也頗為相投。

前《遇伍三》詩中,有“相期著書好,歸去掩蓬門”之語。話雖說得瀟灑,懷才不遇之憤卻不是那麼容易消解。壯誌在胸,前途渺渺,唯有擊節悲歌,借酒澆愁。酒已飲,話未盡,天寒日暮,要道一聲珍重,各奔前程。

來日茫茫,又豈能料知再次相見時的境遇呢?

與伍三別後,仲則前往徽州,去歙縣探訪一位隱士——曹以南。曹以南,名學詩,字以南,號震亨。安徽歙縣榕村人,乾隆十三年進士,官湖北麻城、崇陽知縣,歸後常居山中。“五明寺,在歙縣南福聖寺後,東北隅有容膝之地,而峻崖鬆竹交蔭……蓋幽絕境也。”曹以南名重一時,“其人工駢體文,索碑銘傳記者無虛日。著有《得雪文鈔》等。”(《重修歙縣誌》卷八之五《文苑》)尤為難得的是曹以南天性淡泊,不慕榮華,曾為遂母願入仕,為官有官聲,親歿即返,至死不複出,講學授徒終老。

仲則《贈曹以南》讚其:

傳經風雨心猶壯,闡諦魚龍氣已平。

自是江山歸巨手,誰教天地老詩名。

此詩渾厚沉著,頗得杜詩神韻,老杜讚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讚四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都是這個氣調。

我所認知的成功,如嚴子陵,功成不居,笑傲王侯;如邵齊燾和曹以南,辭官歸隱,傳道授業。

一路是修竹,到門惟鳥聲。

幽人正眠覺,稚子解將迎。

香縷斷還續,道書縱複橫。

昨宵雷雨急,可有毒龍驚?

——《訪曹以南五明寺》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樣一個人,難怪在《兩當軒集》中屢見其行跡。除這首《訪曹以南五明寺》外,《兩當軒集》中並有《贈曹以南》、《雨中入山訪曹以南》、《夜坐懷曹以南》、《重至新安雜感》(其一“謂曹以南”)等詩。

這首《訪曹以南五明寺》,清遠淡逸,不單符合彼時他的心境,亦符合被探望之人的氣韻。讀其詩,仿佛隨仲則前往古寺探訪高人。一路是修竹,到門惟鳥聲,可見其居所之靜謐。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誰遣山風迎佳客?曹先生頗有臥龍先生的風範,日高猶未起,入得門來,有稚子迎客,入其室中,見爐煙暗轉,佛經散落。仲則因知曹先生居山寺中焚香閱經,參禪,遂笑問一句,昨夜雷雨驟狂,君在山中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