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瀟湘路遠(1 / 2)

來往各如夢,孤帆又月明。還家反似寄,數日複長征。

渺渺吳淞道,悠悠楚客情。今宵酒醒處,拍枕暗潮聲。

——《舟夜》

這首詩叫我憶起我二十二歲時,獨自離家到雲南旅行,躲在高原小城寫作,一住許久。那時將這種生活方式稱作旅居,開玩笑說自己是驛馬星入命,注定東奔西走,言下帶著一點淒豔和自得。

又想起鮑勃·迪倫唱的《日升之屋》(House of the Rising Sun),有一句叫人印象分外深刻的歌詞,“他從生命中得到的唯一快樂,是一個鎮接著一個鎮地遊蕩。(And the only pleasure he gets out of life,is rambling from town to town.)”

現在想來,大約仲則的心思與此有些類同。他也是喜歡四處遊蕩,雖然早期離家不遠,多在吳越、徽州等地,卻也跑得相當頻繁。

這一次計劃前往湖南,可能是考慮做了幕僚之後,便不那麼自由了,所以他從常州乘船渡寧波灣,遊鎮江、四明、紹興至杭州。

明月幾時有?人間何事無。

傾城顧形影,壯士撫頭顱。

——《月下雜感》(其一)

方寸誰堪比,深宵我共孤。

感君行樂處,分照及蓬廬。

——《月下雜感》(其二)

聞道嫦娥嫁,於今是結玲。

河山收地魄,宮闕爛天銀。

——《月下雜感》(其三)

前度曾愁我,今宵更照人。

高寒吾不畏,去路恐難真。

——《月下雜感》(其四)

可能真的是心性所致,縱使身在翠潤旖旎的江南,也時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天涯蒼茫之感。先看他《月下雜感》的其一、其二。此二首中,其一好過其二,筆意不離月下之景,又寫自己的壯誌難酬,前途難測。深宵月下,雜感紛呈……謂美人雖有傾城之色,倘寂寞幽怨,月下能不顧影自憐?壯士空有大好頭顱,一腔熱血,不能為國捐軀,不免也仰天搔首,唏噓不已。

對月臨風是古人一貫的雅興。月白風清,夜深人靜,惹人暢想。無數好詩妙詞便是在這有月之夜催發出來。

杜甫《江漢》詩雲:“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詩意浩大,孤獨也浩大,叫人隻覺得天地渺渺,孤獨無垠,而人的存在真是渺小如塵——隻這一瞬間,這思情可以與天地同源。仲則詩承其孤獨,由腐儒之歎,轉為壯士之悲。

仲則這首《月下雜感》,於遣詞造句避免直露,以明月為知己,感傷貧士之誌,讚明月之無私普照,暗譴世道之不公,言語雖然瀟淡,豪情卻隱隱勃發。

仲則的詩作大體而言,不脫“貧”、“病”、“孤”、“窮”(窮途末路之窮)四意。他詩中屢屢感慨年齒漸長,功名蹉跎,一事無成。

其實,一事無成,終此一世,是何等高曠灑脫的境界?須得俗念都淨了,才能甘於平凡,勇於淡泊。若能一事無成悠然一世,不曉得多少人羨慕呢!

這一次遊曆期間作的詩,頗有佳作,以《和仇麗亭》(五首)以及《途中遘病頗劇愴然作詩》最見其風采。

八月,從新安歸,經武林,與麗亭匆匆話別。十月,複從山陰來,麗亭出仲秋見贈詩五章,次韻答之。

仇麗亭,仲則友人,杭州(仁和)人,乾隆四十二年舉人,後做桐廬訓導。依前所述,仲則九月離家,遊鎮江、四明、紹興至杭州,所以序中言,十月,複從山陰來。這時仇麗亭給他看仲秋時寫給他的贈詩五章。仲則和其作而用原韻,故有和詩五首——前年為訪天都去,今歲因探禹穴來。

來往江潭各如夢,逢君仍在越王台。

——《和仇麗亭》(其一)

鴻爪遊蹤首重回,經年逐塵埃。

青山笑客不歸去,為報饑寒驅又來。

——《和仇麗亭》(其二)

典衣曾共湖千宿,次第看花不憶家。

幾度哦君好詩句,先生意獨在梅花。

——《和仇麗亭》(其三)

多君憐我坐詩窮,銷被蕭條囊橐空。

手指孤雲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

——《和仇麗亭》(其四)

惜別匆匆悔見遲,楚雲千裏是相思。

遙知此去湘潭柳,一夕清霜似鬢絲。

——《和仇麗亭》(其五)

前三首回憶前情,兼讚對方詩作,談及自己為生計所迫,要四方奔走謀求出路,如“青山笑客不歸去,為報饑寒驅又來”之語,不免有自嘲之意。第四、第五首,才見作者本意。仲則癡心於詩,才顯於斯,已是眾所周知。然他際遇之窘迫,又叫友人擔憂,所以言談時不免勸及,而仲則自謂:“手指孤雲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