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天上路,直到入秋,仲則在外漂泊日久。
曆來秋日易思親,黃昏聞雁鳴更惹動鄉愁,他在歸鄉途中寫下一首《客中聞雁》——山明落日水明沙,寂寞秋城感物華。
獨上高樓慘無語,忽聞孤雁竟思家。
和霜欲起千村杵,帶月如聽絕漠笳。
我亦稻粱愁歲暮,年年星鬢為伊加。
山因落日餘暉返照而明亮,水也在沙灘的映襯下變得明澄。我神思惘惘,淹留在異鄉,分外清晰地感受到秋意來臨。
美好的事物日趨蕭瑟日漸凋零,物華易衰,年華易逝,總是讓人感慨暗生。聞雁鳴而知霜至,寒意漸濃,千家萬戶響起的搗衣聲,更容易讓人想起家中的女眷,不知她們是否安好。
大雁在秋月下飛鳴,聽起來就像大漠胡笳一樣悲涼。我也和尋找稻粱過冬的雁一樣,為歲末免於饑寒而奔波,年年都因此而增添了白發。
仲則的七言詩向來得譽甚高,其中尤以七律、七古最為人稱道。清張維屏雲:“仲則詩諸體皆工,其筆力變化騰拏,不拘一格,即以七言古體論之,其中有大筆……仲則七律餘尤愛者。”
這首七律情景交融,舉重若輕,高邁處不減唐風。
好詩人與天地有親,於萬物有情,仲則正是此輩中人。
最是感懷“我亦稻粱愁歲暮,年年星鬢為伊加”一句,表麵是說因雁鳴引動秋思而增添白發,實際上是借雁之奔波來訴說自己的辛苦勞碌。
固然人生在世都免不了要為稻粱謀,差別隻在,有人得來容易,有人得來不易。但仲則顯然屬於來得太不易,少年辛酸,中年勞碌。所以有時腦海中閃過納蘭容若的詞,沉吟再三,我還是覺得仲則的悲愁更有現實的沉重。
乾隆三十四年,那年夏天他在安徽,秋七月離開徽州,由新安江東下赴杭州,在杭州滯留約二十天,八月時回到老家,探望了許久不見的母親和妻子。
奈何,家居的安穩,書齋裏的明淨,在少年心中,終究敵不過外麵世界的曠朗;為前程計,為生計迫,亦難久居家中。他旋即準備九月離家前往湖南按察使王太嶽署中做幕客。
友人趙味辛作《衡山高送黃生》詩相贈,雲:“衡山高,湘水深,為君翻作衡山吟。女蘿山鬼風蕭蕭……黃生黃生爾亦豪,家無石能輕拋,風塵擾擾麵目不為寒餓改,直視世間一切青紫如哺醨啜糟……君不見白眼紛紛青眼稀。”
趙味辛詩對仲則頗多讚美,讚他為豪雄,敢於舍家遠遊,讚他秉性高潔,不為風塵所擾。實際上,仲則這一生豪情有之,卻實實地為風塵所擾,為寒餓所困,乃至最終病歿異鄉。若不是得洪亮吉扶靈而歸,恐不能歸葬故裏也。
趙味辛,名懷玉,字憶孫,號味辛,為仲則同鄉。工於詩文,與仲則、洪亮吉、孫星衍等人齊名,時人以“孫洪黃趙”稱之;再加上楊倫、呂星垣、徐書受三人,號為“毗陵七子”。
他入仕也晚,乾隆四十五年才獲召試賜舉人,參與修撰《四庫全書》,官至青州同知。後主書院講學,成為清代著名藏書家。他中年之後際遇好過仲則,雖然稱不上顯貴,到底也算得償所願。
無論如何,此時他們都算是仕途上的失意人,追古思今,有許多相投的心思。閱罷友人詩,仲則遂亦和一詩留以誌別——衡山高,湘水深,我為此別難為心。君知我行不得意,為我翻作衡山吟。
衡山吟,聲漸苦,淒斷湘弦冷湘浦。女蘿山鬼風蕭蕭,七澤欲凍黿鼉嗥。
下見蒼梧萬裏之大野,上有祝融礙日之高標。魚龍廣樂不複作,雁飛欲墮哀嗷嗷。
漁父挈舟入煙水,屈原行吟意未已。千古騷人且如此,我輩升沉偶然耳。
衡山之吟吟且停,此曲淒絕難為聽。我亦不吊湘夫人,我亦不悲楚靈均。
隻將此曲操入水雲去,自寫牢落招羈魂。前途但恨少君共,誰與醉倒金庭春。
春來沅芷倘堪折,手把一枝歸贈君。
——《和趙味辛衡山高送黃生》
這是仲則未至湖南之前的詩作。詩意泛泛,以憑吊古人古事為基調,寫湘楚山水,山勢險峻,峰欲破天,岫欲出雲;煙山寒水,魚欲潛而雁欲墜,生發出一股幽怨,叫人頓生茫茫。詩意至此,轉而顧盼自雄,自勵兼抒發對友人的眷戀不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