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六年春,仲則就太平知府沈業富署中,擔任塾師,教授其子在庭。沿運河赴安徽,經鎮江途中作詩贈友人。
談經說劍氣縱橫,畫舫銀燈黯別情。
春水將生君速去,此江東下我西行。
蕪城鶴送三更唳,京口潮添五夜聲。
後夜相思同皓月,君家偏占二分明。
——《十四夜京口舟次送別張大歸揚州》
此詩我偏愛前四句。“談經說劍氣縱橫”,開言便有豪俠氣。幼時讀金庸,雖對《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不甚喜,卻甚為喜歡“書劍”二字。
太白詩雲:“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文武不殊途,書、劍是古代士子必須修習的兩項技能。書指經史子集、典章製度等文治知識;劍本是武器,後引申為士子的武功才能。士子最好是書劍皆精,文武兼備才能建功立業。
陳家洛一介書生,統領一群江湖人士尚且捉襟見肘,其心機智謀怎能和受聖祖康熙親自教授,又在皇權鬥爭中成長的弘曆相比?
又《史記》中《項羽本紀》載:“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除卻《周禮》所言的“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之外,這大約是我印象最深的關於書劍的記載。項羽英雄一世,功敗垂成。現在再讀《史記》讀到這一段,突然感慨,若不是他少時學書習劍淺嚐輒止,後來行事全憑本能,意氣用事,或許楚漢相爭又是另一番局麵。
轉回頭又想,劉邦出身市井,比項羽更是不如,但其不學而有術,統領張良、蕭何、韓信等謀略超群之士,善用其才,實勝項羽良多。這為君為帝權謀之道又不是“書劍”所能涵蓋的了。
仲則這個人,獨行獨坐自思自歎時,易生幽怨之思,常出消沉之言,與友人作詩唱和時,卻又很自然地流露出豪情自信。通常是朋友擔心憐惜他,他不以為意,反過來安慰朋友的多。這種既要強又灑脫的心性,始終矛盾地存在於他身上。
一個勇於承擔、不肯輕易麻煩別人的人,是有豪俠氣的,通常是會活得比較辛苦,但同時亦會贏得不小的尊重。仲則的這些好友,在他生前死後都對他稱道有加——固然是為他的才華折服,但他曆經磋磨,矢誌不失的豪情,也是他們愛重他的原因。若他是個懦弱無能的人,想來他們也不會為他可惜。
“讀書擊劍兩無成,辭賦中年誤馬卿。”仲則在詩中屢用“書劍”意象,抒寫自己的飄零之意,感慨功名無成。談經說劍是他畢生誌趣,飄零無成又是他一生實況。他慣以“書劍飄零”、“書劍兩無成”來感慨自己未把書、劍習好,虛度了歲月,蹉跎了光陰,進而表達懷才不遇的失意。此情此意頗合明人陳子龍所歎的“擊劍讀書何所求?壯心日月橫九州”。
陳子龍在二十四歲生日時所作的《生日偶成》這般自歎:“擊劍讀書何所求?壯心日月橫九州。頗矜大兒孔文舉,難學小弟馬少遊。不欲側身老章句,豈徒挾策幹諸侯。閉門投轄吾家事,與客且醉吳姬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