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俱不得意(1 / 3)

[壹]

仲則有一首小詩《山寺偶題》——

得得千山引去程,精藍小住一牽情。

十年懷刺侯門下,不及山僧有送迎。

“得得”叫我想起唐時詩僧貫休的名句“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他因此句被蜀主王建稱為“得得來和尚”。我少年時,極愛貫休之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後來知道他熱衷奔走於藩鎮之間,每每獻詩稱頌,意在尋得“明主”輔佐,漸漸也就淡了喜歡了。不過他若是因勢利導,意在借勢傳佛法,那又另當別論。

貫休先投割據錢塘的錢鏐,再投荊南節度使成汭,皆因狂傲不和而去。垂垂老矣之時,仍裹衣持缽,投奔割據四川的王建,最終得償所願,坐化於蜀地。

我不知仲則是否也想起前人這段典故,這首小詩是諷世甚深,感觸也甚深。回想起這幾年來投身公卿門下,欲得其用,不得其用。寄人籬下,悲辛交集,天生的驕傲被慘淡的現實銷蝕殆盡,實不及空門中人榮貴寫意。然世情如此,叫人如之奈何?

在別的小地方或許還好,在金陵或是杭州這樣的地方,名流雲集、金粉世家,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越發明顯。

潛身於盛世,冷眼看世情,很容易就看出難以磨滅的失落和憾恨來,即使是借住於寺廟這種本該清靜的地方,也很容易能感覺到世人趨炎附勢、世態炎涼。

這情況與如今何其相似?相信不止一人會覺得,如今知名寺廟的方丈越來越像CEO,寺廟轉型為商業化經營的企業,僧人忙著四處交際活動,迎來送往,修行人的身份為他們深入紅塵,進行各種社會活動提供了便利。

我不是要譴責什麼,畢竟而今的寺院大多已經成了旅遊景點,若說原先方外和塵世還有一牆之隔,現在連一牆之隔都沒有了。

僧俗其實難截然界分。即使是高僧大德,弘法於世,亦無法全然擺脫世俗規則的幹擾。“名利”二字擾心,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僧門也是人間,有慈悲為懷、一心證道的高僧大德,自然就有披著僧袍、假托僧眾、趨炎附勢、塵心仍熾的俗流。

不能獨善其身,隻能自淨其意。隻有徹底放開“塵俗”、“人我”觀念認知的差別,才能進入根本的圓融自在。

士人與佛寺之間的因緣,自來也頗有可說道之處。唐傳奇《會真記》,即著名的張生和鶯鶯會於西廂的豔事,便是托言“普濟寺”;又有中唐人王播,未登第前寓居揚州木蘭院,天長日久,僧人嫌他吃白食,每到飯點便不撞鍾,飯後再敲鍾——書生備受冷遇,深感憤懣之外,卻也無可奈何。

二十年後他官居高位,坐鎮揚州,寺僧將他昔年所題詩句,用碧紗籠起,以示珍重。王播故地重遊,對此前倨後恭之事,亦未多作計較,隻新題了兩首絕句:“二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其一)“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梨飯後鍾。二十年來塵撲麵,如今始得碧紗籠。”(其二)往事幽沉,湧上心頭,此時碧紗櫥新,寺僧已老。詩人語帶感慨,暗寫滄桑,自然也有對世情的諷刺和體悟,如仲則一般。

仲則所感慨的,山僧殷勤迎送之人,亦未必不是如王播一般的舊人。他們的昨日,便如仲則之今日,世事輪回不虛。

為人當如王播一般,縱我今日身居高位,亦未肯小心眼刁難你,斤斤計較。前塵過往,一笑了之,如此才見得士人氣度,不負詩書之教。

唐宋都有悅禪之風,士人多親近佛法,喜與僧人為友,寓居佛寺,談禪論詩,賞花品茶。到宋時此風更甚,很多僧人便是詩僧,與名士詩歌往還,亦師亦友,互為知己。禪心道法為詩歌添了風骨韻致。至明清國破家亡之際,更有很多士人隱姓埋名,托身空門,以寄亡國之哀。正可謂:“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仲則所至的金陵,正是前明故都;隻是鬥轉星移,此番已是康乾盛世。早已湮滅了故國之思的人們,就算是商女隔江婉轉唱《後庭花》,唱徹幾番江月,業已驚不起波瀾。如那晚唐羅隱所言,六朝勝事已塵埃,猶有閑人悵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