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學政朱筠的幕府中,仲則得到很好的對待。朱筠將他和洪亮吉視作“龍泉”、“太阿”兩把絕世名劍。除卻公務之外,每每帶著此二人出行,曆遍安徽的名山秀水,仲則的詩情得到極好的滋養。
《兩當軒集》中,有許多他作於這一時期的佳作,比之上一次在王太嶽幕中,湖湘之遊,他的詩才更有進益。
洪亮吉《玉塵集》中記:“景仁自黃海歸,技日益進,同輩悉斂手下之。”證明此時的仲則在詩藝方麵已經出於同輩,罕有能與之匹敵之人。
他的出眾在於,他從未因此自得自滿。一個真正的詩人,不會僅僅因技巧上的成功而欣喜,相反詩藝愈精,感時傷世愈深。
憂本難忘忿詎蠲?寶刀閑拍未成眠。
君平與世原交棄,叔夜於仙已絕緣。
入夢敢忘舟在壑?浮名拌換酒如泉。
祖郎自愛中宵舞,不為聞雞要著鞭。
——《夜起》
“憂本難忘忿詎蠲?寶刀閑拍未成眠。”仲則是一個習慣失眠的人。夜深無眠,思緒迭飛,腦海中時而疏可走馬,時而密不透風,非要起身寫下點什麼才安穩。
辛稼軒是“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他亦是閑拍寶刀,憂發無端,愁思難卸。
想起古之賢人逸士,漢代的嚴君平和晉時的嵇康,又想起一事無成的自己,不免感慨成篇。
“君平與世原交棄,叔夜於仙已絕緣。”這裏提到兩位古人,嚴君平和嵇康。若論後世聲名,嚴君平顯然不如“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嵇康有名,但其出世、出眾之處,並不遜於嵇康。
嚴君平是西漢道家學者,靠替人卜筮為生。一代高人以此為業,著實令人詫異。其實是他認為:“卜筮者賤業,而可以惠眾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弟言依於順,與人臣言依於忠,各因勢導之以善,從吾言者,已過半矣……”——簡而言之,就是可以借人探問凶吉禍福,謀求前程富貴之機,因勢利導,引人向善。
嚴君平終身不仕,每日替人看相占卜,隻要賺夠生活所需就收攤。古人喜言“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鮑照《詠史》),李白亦承鮑照意,《古風》詩言:“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
“交棄”指身棄世而不仕,世棄身而不用,說起來好像很慘淡,其實是大勇大自在。他不戀榮華,不慕權貴,為度眾生,甘願隱於紅塵,實是有大悲心。
時人讚嚴君平:“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無以加之。”他隱於市井,著書立說,旨在整理傳播道家思想,所著《老子指歸》一書,使老子的道家學說更為係統化,並在哲學層麵作出歸納。因他本姓莊,生前死後也被人尊稱為“莊子”。後世所傳的莊子學說,亦有將他與莊周的思想並流之處。
嚴君平心性淡泊,得享高壽,活到九十多歲,教出一代大儒揚雄。他的學說,經由弟子揚雄的宣說,對後來道教的產生,也有極深的影響。據說他精於易理,早在二十年前推算出“王莽篡漢”和“光武中興”兩件大事,加上他的思想對道教的影響,到了晉代,他已經在文人筆下變成一個能知曉天機的人了。
在晉代張華所著的《博物誌》中,有這樣一段傳說:有人順著大河乘船而上,到達天河,見到女子織布,丈夫牽牛飲水,並告知來人,回西蜀問嚴君平就知道到了什麼地方。
回來那人找到嚴君平,向他探問機竅。嚴君平說,它是天上織女的支磯石啊!去年我看到客星侵入牛郎、織女星座,心裏很奇怪。原來那正是你到達天上星座的日子,你已經到達了日月之旁了。
需要說明的是,張華在書中沒有說這個人是張騫,卻被後人附會成通西域的張騫。於是西漢末年的嚴君平,也變成可以和漢武帝年間的張騫一起笑談的人了。此事雖然荒誕,卻也證明嚴君平學識廣博,聲名遠揚,受人愛重。人們願意將好的事歸附於他。
又,書法上著名的法帖《嚴君平帖》,是王羲之寫給益州刺史周撫的私信,短短兩句,聊起嚴君平、司馬相如及揚雄有無後人的事。
這段軼事無下文。我偶爾間想起,不禁莞爾,男人有時候八卦起來也蠻可愛。這般親切,就像現在打個電話、發個短信隨口一問那麼隨意,卻因是在書寫的時代,因是他,而顯得格外鄭重。
與王羲之都不太了解的嚴君平相比,嵇康生平事跡、言行談吐的記載可算是汗牛充棟、俯拾皆是了。實話實說,作為一個在世時就已經化身為國民偶像的男人來說,嵇康,除了死得有點冤,其他都堪稱完美。
其實,刻薄一點說,他死都死得那麼有藝術性、有政治價值,真是不算冤了。
“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素日裏,他還隻是大眾心中的男神,有賴司馬氏的無情刀,臨終那一幕,是他幻化成神的必經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