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覺得,乾隆四十一年之前的每一個秋天,對仲則而言,都是一場無可逃避的煎熬。鄉試不第帶來的失落感,會持續到來年秋天。
這個過程周而複始,如同頑疾,困擾、折磨了他十多年。
乾隆三十七年,他因秋試,盤桓在杭州。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七年這五年間他頻繁造訪,對此地已經非常熟悉。
如他在《思舊篇》的序言中所敘:“戊子,己醜間,屢客武林,偕同人宴遊,吳山酒樓,蹤跡居多,酣嬉之樂,彼一時也。別來聞座中吳門蔣思謇夭,而勞濂叔亦卒於官,感而賦此。”
他說自己四五年間,頻繁往來,杭州城內,吳山酒樓,留有他和朋友酣飲唱和的不少蹤跡。酣戲之樂,令人懷想。不料今年再來時,聽聞蔣思謇、勞濂叔已不在人世,所以寫下了《思舊篇》,以作悼亡——五年浪跡辭吳山,山中猿鶴笑我頑。
追陪盡屬嵇阮侶,別來霜雪凋朱顏。
別後飄零斷書問,怪事驚傳半疑信。
勞殂蔣夭須臾間,一作陳屍一行殯。
蔣生年紀二十餘,兀兀抱經常守株。
要離塚畔抔一土,誰信此才堪著書。
勞年四十遇尤舛,水部一官名甫顯。
殘膏一爍焰旋收,始歎文人得天淺。
蘭蕙兩兩遭風吹,身後淒涼更可悲。
一生伯道傷無嗣,四壁相如尚有妻。
青山剩稿半零落,土花剝蝕無人知。
嗟我猶慚雙雞奠,脈脈淚痕空被麵。
虛星耿耿夜台長,魂魄何曾夢中見。
反思置酒吳山頭,淋漓醉墨揮滿樓。
我時抱病將遠遊,公等苦為狂奴憂。
誰知揮手數年事,而皆反真吾尚留。
我留煢隻更行役,遊地追思徒曆曆。
何日同張竹下琴,不堪更聽鄰家笛。
達觀我昔思莊蒙,曾言死勝南麵榮。
又聞粟裏感柏下,為歡急急深杯傾。
昔人持論若矛盾,乃今始得觀其平。
以生哭死死可惜,無此一哭死亦得。
後先相送本斯須,相看那得忘憂戚。
顧影臨風自歎籲,故人風葉共蕭疏。
若知鬼伯催人急,好覓生存舊酒壚。
別來霜雪凋朱顏,那些曾經逸興飛揚的男人哪,都四散去了何方?
剩我一人煢煢孑立,追思懷想。琴不能再彈,弦已絕。笛不可再聞,無人吹。
當年把酒言愁亦如言歡。
青春年少複輕狂,那樣好的日子一去不返。
回想當初,我抱病遠遊時,你們憐我苦辛,為我擔憂。誰知現在,你們竟舍我先去。
你們都還很年輕,生命本該鮮活。還有很多事都沒有做,卻都不能去實現了。
陶淵明詩雲,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我們之中,有人蹉跎至今,功名未竟,有人為官數載,卒於任上,終歸是不得意罷!浮世長長,我們卻如短歌一闋,戛然而止。若早知你我來日無多,活著的時候就該縱情痛飲,無須顧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留下太多遺憾。
請原諒我此時的失態!憂生驚死,這本源性的焦慮,是我始終不能釋然的命題。
你們的才華有目共睹,德行也無愧於人,那又如何?命運可有一絲寬容,我隻想知道,它落手時可曾有一絲手軟猶疑?
歲月的流逝讓人驚惶,我們以何來叩問命運?
欲倚長劍覓封侯,抵不過,鬢發先秋。斷送一生豪情,隻消得幾個黃昏。
浮生太短,無常太長,冷靜想來,你我原不是什麼傳奇,以嵇阮自比,追慕魏晉名士風標,亦不過,是俗人間的戲謔,自我安慰罷了。
賢人失誌,英年早逝,是逃不開的宿命嗎?但若是碌碌無為、無才無智過一生又有什麼意義?
想起乾隆三十六年時,他寫給左輔的詩中有雲:“人生百年如過客,哪得歡遊不回憶……樓頭書劍飄零日,曲裏家山悵望間。始知聚散枝頭鳥,有限歡娛不常保。”讀來真如讖語。
仲則的詩,寫內心的愁怨,寫愁,寫醉,寫才命相負,寫多病多災,分開讀時尚不會有明顯的感覺,一口氣讀下來,就會覺得這些描述反複出現,既是詩歌的主題,又似是注腳,注解的是生命的無常和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