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冬,仲則離徽,自新安江東下,返故裏,途中作《練江舟中》。這是一首頗有氣勢的七古——青山萬疊江一線,一葉扁舟下如箭。
船頭高坐披裘人,終日看山如不見。
問君胡為不見山,山過倏忽迷茫間。
崖連但若障迎麵,峽轉忽如天霽顏。
嶺上行雲半晴濕,晴雲俄追濕雲及。
雨來隻送山氣腥,雨過頓助灘聲急。
星光漸大日已曛,搖舟泊入千鷗群。
磯頭石作琳碧燦,水底沙皆蝌蚪文。
十年塵夢快冰釋,中夜臨風展瑤席。
大魚聽曲來昂昂,獨鶴掠舟飛拍拍。
夢醒遠柝聞五更,茫茫露下空江平。
舟人醉眠時囈語,百呼不應天將明。
——《練江舟中》
此詩寫山景江景,性靈飛揚,又寫操舟人酣睡之態,生動堪畫。他寫景時的流麗灑然真是神肖太白,又深得宋人刻畫之細。這首詩如一幅高手所繪的《行舟圖》,若和早些年間他寫於寧波的《甬江舟中看山甚佳》合看,則氣韻更佳。
甬江江頭發清曉,四顧無如我舟早。
紅樹千行雁一聲,兩岸秋山入綿渺。
看山鎮日開孤蓬,轉帆麵麵隨樵風。
帆欹風急作鴟叫,頃刻已過山千重。
一峰對麵一峰隔,每見一峰浮一白。
酒酣倒喝行雲來,似有山靈謝顏色。
明朝還到海東頭,青天一發見琉球。
此時回憶看山處,又似蹄涔薜棹遊。
——《甬江舟中看山甚佳》
人言王維詩中有畫,在我看來,好的詩人筆下都如畫,隻不過有人喜以工筆描摹,有人慣以寫意皴染。
乾隆三十四年,他在寫《甬江舟中看山甚佳》時,還是豪情飛揚,頗有好山好水看不足之迫切,此去經年,得到的隻是空憾。
扁舟從此過,晚潮風勢急。
我知道,渡過這條江,翻過這座山,就可以到家。
在旅途中,我曾寫下無數思鄉的詩,可是,為什麼,離得越近,我的心思越沉重,我的腳步越遲疑?
到底,我所留戀憶愛的,是“故鄉”這個詞帶來的似是而非的告慰,還是真實的故鄉?
故鄉的冬夜是否依然寒冷?窗前的明月是否已凋殘如霜?
母親啊,你已為我愁白了雙鬢,等碎了心腸。
妻子啊,三年浪跡,兩手空空,一無所成。
你們是否會嫌棄我無用?
流年紛紛,不經意間的一皺眉,雪就落了下來。
冬日剛回到故裏時,有友人龔協(字克一)來訪,賦詩三首相贈,仲則以詩和之。
每經契闊想平生,四海論交有少卿。
似我漸成心木石,如君猶是氣幽並。
那愁白璧投無地,多恐黃金鑄未精。
別後酒狂渾不減,月斜舞影共參橫。
——《冬日克一過訪和贈》(其一)
不愧狂名十載聞,天涯作達盡輸君。
移栽洛下花千種,醉倒揚州月二分。
翻笑古人都寂寂,任他餘子自紛紛。
樽前各有飛揚意,促節高歌半入雲。
——《冬日克一過訪和贈》(其二)
知君興盡欲回舟,日暮天寒不可留。
百歲去時何鼎鼎,半生行道苦悠悠。
青山未買元暉宅,江水能言洗馬愁。
前路酒徒相問訊,故人久已敝貂裘。
——《冬日克一過訪和贈》(其三)
這三首詩寫天涯浪跡,縱論平生,自甘貧賤,蕭瑟卻不掩豪情。雖讚友人曠達,卻何嚐不是自釋自詡,自我激勵?“不愧狂名十載聞,天涯作達盡輸君”,“翻笑古人都寂寂,任他餘子自紛紛”,都是豪情颯然,讓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的磊落之語。
“狂”之一字,在當世人眼中,或許是罪,是一生不順的禍根,在仲則詩中卻是褒義詞。他的佳作,是將淒苦憂傷和飄灑俊逸結合得比較好的篇什,上承唐宋,下啟民國,傷而不頹,瀟灑俊逸。
總有人借著仲則的事自抒胸臆,扼腕歎息說是時代辜負了他,我卻覺得,是他潛意識裏執意選擇了這樣的存在方式。如果要他從俗合群、庸庸而生,他寧願選擇落落離群,高傲至死!真正理解他的人不會僅僅是同情他,他不需要同情。
有道是,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無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貳]
漫遊以後的他,並不是每年都能如期返家過年。
光陰流轉,轉眼已是乾隆三十八年。離家三年,此番得與家人同聚,歡欣之餘,更多心酸。家庭的重擔一直壓在他肩上,但他委實不是一個會經營家業的人。也是他秉性太過孤傲,不然,以常情而論,以他的多才多藝,工書法,擅丹青、篆刻,怎麼樣也不會淪落到潦倒不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