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飯飽粟千房,病眼看花也自黃。
五度客經秋九月,一燈人坐古重陽。
霜蟲頻訴夜寒壁,鄰樹忽飄風過牆。
還向衰親添笑語,恐驚時節在他鄉。
——《重九夜坐偶成》
這是三十歲這年的重陽節仲則所作的詩。於極愁苦中還要強作歡顏安慰母親,一片孝心可感,一地淒涼無處收拾。
光陰觸手生涼,不知不覺,他滯留在京師已經三年。他的際遇總讓我想起,那些身懷抱負勇闖大城市的人,他們在陌生的城市中忍受著辛苦,備感無助和淒涼。日複一日的疲累,看不到指望,那種從內心深處生出的疲憊感,像一根繩索,勒緊了喉嚨。
心如花朵般枯萎,理想遙不可及,未來薄如蟬翼,生命中有太多無可奈何,艱難辛酸,如履薄冰。悲傷地覺得,這城市不屬於我。事實上,城市不冷酷也不無情,它隻是,從來不屬於任何人。城市所有的氣質,冷淡也好,熱情也罷,都是由著人心去造作顯現的。
這時,他已經沒有當初放言“人言長安居不易者,誤也”的自信了,借用一下張祜的《書憤》“三十未封侯,顛狂遍九州。平生鏌鋣劍,不報小人讎”來闡述一下仲則的狀態和心境,或許更加直白、易曉。
唐代詩人的共性,是有強烈的建功立業的願望,狂放不羈,劍膽琴心。仲則在精神層麵一直趨向唐人,他向往的是仗劍九州,拜將封侯。這個夢,從少年時代開始,像山一樣壓著他,他一直負山而行,直至精疲力竭。
偶爾他也會驚醒,試圖擺脫。但更多的時候,即使深感幻滅,失落之情不掩,他亦不願擺脫,像一個飲鴆止渴的人。
歲月留給他最多的禮物是失意。他最為人稱道的《都門秋思》(四首),便是此時困居京師景況的真實反映。
樓觀雲開倚碧空,上陽日落半城紅。
新聲北裏回車遠,爽氣西山拄笏通。
悶倚宮牆拈短笛,閑經坊曲避豪驄。
帝京欲賦慚才思,自掩蕭齋著惱公。
——《都門秋思》(其一)
四年書劍滯燕京,更值秋來百感並。
台上何人延郭隗,市中無處訪荊卿。
雲浮萬裏傷心色,風送千秋變徵聲。
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尋騶卒話平生。
——《都門秋思》(其二)
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塚千堆。
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
——《都門秋思》(其三)
側身人海歎棲遲,浪說文章擅色絲。
倦客馬卿誰買賦,諸生何武漫稱詩。
一梳霜冷慈親發,半甑塵凝病婦炊。
寄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都門秋思》(其四)
曆來的詩評家,評點仲則的詩集,都斷斷不會錯過這組詩,如果沒有《都門秋思》,仲則的七律還稱不上超一流,有了《都門秋思》,他的七律足以比肩前人佳作而不遜色。
第一首開筆寫帝京之恢弘,反襯斯人之形影寥落。飄零至此,早已無心冶遊。他不是濁世翩翩佳公子,“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隻是個身世普通的落第書生,悶倚宮牆吹短笛,哀聲入雲。
閑經街坊,看見豪門的車馬,望塵而避,漂淪憔悴已不言而喻。此時已不能作《帝京篇》之類的傳世篇章,隻能自掩書齋,作些風月冶遊之辭。
第二首從自身景況落筆。四年來滯阻京師,一事無成。古有千金買馬骨,有燕太子丹禮聘俠士荊軻,而今之世,才人有誌難伸,唯歎一句:早無能事諧流輩,隻有傷心勝古人。
“雲浮萬裏傷心色,風送千秋變徵聲”是極雄渾的交股對,悲惋慷慨,氣勢奪人,而情景之交融,用典之精妙,實屬上乘。秋來百感交集,心中鬱結,欲歌而不得歌,隻能混跡於江湖,與市井小民閑話平生,如江州司馬對琵琶女的默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