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跋·重來回首已三生(3 / 3)

寂寞春風意未降,酒狂詩癖舊無雙。他的生命中迂回起伏的憂傷,蕩氣回腸。

淡香無痕的少年,濃香漸溢的青年,清苦單薄的中年。他的一生恰如江南清茗,三泡之後已叫人略帶惆悵。我像品茗一樣,讀完了他的詩句。開卷時,還是初春,掩卷時,已近殘冬。

讀懂了彼時的他,亦看清了此時的自己。通過書寫,冷靜而客觀地看待生命,看待離散,獲得內心的安然和茁壯。

四季又輪回了一次,歲月的年輪又多了一痕。許多事,寫起來很長,想起來很短,一生如流光過眼、白駒過隙。總有些不甘塵封在歲月裏的人和事,鐫刻在記憶裏。

他的一生像一部壓抑著激情的電影,他的詩就是最好的腳本,將生命的過程隱匿其中,情感逐次顯現,憂傷滲入生命。他的孤單,如影隨形了一生。

寂寞和苦痛是孕育、成就詩歌的黑色土壤,亦是供其高翔的靈性天空。他對現實世界的失望是不掩的,他對生命的熱情亦是不掩的,他棄絕的隻是凡俗庸績,並非自暴自棄。

因為太純粹、太絕對,不懂擇中道而行,所以自陷囹圄,困厄終生。

我想起王荊公的《鳳凰山》:“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遲。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這是一位經曆宦海浮沉之人,歸隱之後檢點心路的誠實語,不乏對曾經激越自負的自嘲。他曾位高權重,權傾天下,他也曾想過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可回頭想來,激揚、平和是人生的兩種心境。能淩煙閣上功名懸、垂範後世固然令人稱道;可清靜自適,安然度日,畢生不識幹戈,天地安危兩不知,卻另有一番喜樂大好。

打破名韁利鎖,識破世事機巧,荊公此詩甚妙。可惜仲則這一生,不能忘情,不能舍名,徒惹心困。

他的詩悲意太甚,開始和途中,我都屢屢被牽引得有心意消沉之感,如行在荒煙蔓草間,如身在邊塞霜月下,撫一支曲,遙寄故人,是諳熟於心的曲調,卻因不能釋懷而頻頻停頓。到後來,我卻覺得意猶未盡,覺得有很多事還沒有說到。

浮浮沉沉,往事顯現,光陰深處,真相永存。已經過去的生命,是一幅落筆之後就無從更改的畫卷。

而我慢慢釋然,人生有那麼多事、那麼多遺憾,哪能一件件都細述、補償。最後我平靜地看他離開,離開這個紛繁的、讓他無限眷戀又無限傷心的人世,亦不再糾結於他一生的未遂願。

一生榮辱,幾度悲歡,數場大戲過後,一生也就這麼落幕了。介懷的事,無須介懷太久。

他已經走了,而我們還要繼續在這萬丈紅塵跋涉修行。隔世相望,既然一生已成定局,那就順其自然去看待。

如那龔定庵詩雲:“未濟終焉心飄渺,萬事都從缺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兩當軒集》是留給知己的詩,亦是一本托付知己的書。

不求有過人之論,隻願能叫世人更真實、全麵地了解這個人,了解他的詩,不立而立。

我願如繡娘傾心盡力,繡一幅稱意之作,交付給懂的人。如仲則,傾一生心力作詩,即使終了,錦字成灰。生命是這般華麗慷慨,無所謂終,無所謂始。

在詩中,看他走過千山萬水。我願他,到紅塵未染的地方,人跡不至,千蓮盛開,有仙鶴白鹿接引,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亦願你我,能真實地安住於當下,不悲過去,不貪現在,不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