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當軒集》裏詩作雖經刪改,為數依然不少,一千多首詩,挨個評注的話,沒有個百萬字下不來。何況任何一人的作品,若逐篇去評的話,總免不了意旨的重複。
仲則善寫窮愁,感慨飄零,此意更在其中層出不窮。我以一人之力,便隻能擇其精要評之,務求不錯過他的任一可堪傳世之佳作。但個人之品味,難饗眾口,況際遇心境不同,喜好亦異,總不免有遺珠之憾,若有遺漏不周之處,且待來日修訂。
仲則死於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距今二百三十多年。在他身後,曾先後三次出現研究他的熱潮。
第一次是在乾、嘉年間,亦即他生前死後那一段時期。當時許多詩評家,名流如袁枚、畢秋帆、翁方綱、洪亮吉、朱筠、沈業富等,都甚為推賞他的詩作。
第二次是民國年間。瞿秋白、鬱達夫、蘇曼殊、柳亞子、郭沫若等稱賞其詩,對其推崇備至。
第三次是20世紀80年代。由於1983年是黃仲則逝世二百周年,這一年中,學界出版了《兩當軒集》,其後陸續出版了《黃仲則書法篆刻》、《紀念詩人黃仲則》等書,黃仲則的後人黃葆樹主編的《黃仲則研究資料》於1986年5月正式出版。在此之後,就少人問津,乃至現在的人,對黃仲則越來越陌生。
有論者言:仲則的詩真率而不粗陋,清新而不纖巧,纏綿而不鄙褻,豪邁而不叫囂。誠是高明之論。
此番我寫黃仲則的詩評,除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兩當軒集》之外,主要參考中華書局出版的《黃仲則詩選》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黃景仁詩選》。兩版比較而言,由蔡義江先生主導選注的詩選更合我的心意,而李聖華先生選注的版本,則勝在全麵,是目前除《兩當軒集》之外,比較全麵的仲則詩選了。
諦觀古文詩,相識佳句裏。有時我會覺得,我們幸運地擁有著一庫博大精深的寶藏,終此一生研習之,也不過是以管窺天而已;有時又覺得我們是站在詩歌的廢墟上,仰望前人,無能為力——遂清醒認知到,是世事本身創造了詩歌,而不是文人手中的筆。
七情六欲自生自滅,語言早已消亡,我們身陷在自己編織的繁複謊言中。也許,所謂詩歌,亦不過是我們自己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每一次,寫詩詞賞析最辛苦的,是如何突破以往那些已經述說過的主題。須知,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是延續的。這一次,如同當初寫《當時隻道是尋常》,我將兩三年內積聚的對詩詞的熱情,果斷付諸這個兩百多年前的男人身上。
心無掛礙地走入他的生命,體驗他命中的甘苦。看他如何從一個意氣激揚的少年變成一個蕭瑟落拓的中年;而後,蕭然病歿,消散如舊年煙花。
“文字之相,本不可得。以分別心,雲何測度。若風畫空,無有能所。如是了知,斯為智者。”——我不願像一個因癡心而盲目的情人一樣,喪失了對他的判斷。他的詩,既是主題,也可以是引子。假如,我在評賞的時候,想到比他的詩作更好的作品,彼此之間的深切聯係,我會如實告知。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行文至此,不知為何想起了《紅樓夢》開卷時的這首偈子。
他的一生如冬蟬夏艾,又靜又苦。可就算一生寒苦,亦不能說他是缺少知己的。仲則身故之後,當世之人都為他惋惜。趙懷玉說他“算慧業,多應得道”;畢沅說“高才無貴士,悲乎”,是說有才的人難有富貴;且有劉大觀說得痛心疾首:“不知造物有何親,獨將此筆與此人。不知造物有何恨,獨使斯人受其困!”話裏話外,毋論真心假意,大家無不為他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