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跋·重來回首已三生(1 / 3)

仲則的故居在今常州市神仙觀弄33號。

因為仲則,我對常州,有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這城市我不討厭,但這裏與他有關的痕跡,我都不願去看。

重來回首已三生,是物、是人非太甚,已叫人無從憑吊。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銷愁鬥幾千。”我念念不忘李商隱這首《風雨》,無意間道盡仲則一生播遷,簡直無法更合契了。而最終我將書名定為“聊將錦瑟記流年”,亦是因為黃仲則和李商隱之間有著莫名的神似,和不得不說的詩歌因緣。

仲則的一生,如一幀一幀的影像從我腦海中拉過。一幕一幕,細節宛然。每每想起,就有一種哀婉的情意升起。

他的詩和詞,我讀來幾乎首首皆好,所以不惜筆墨,幾乎是以編年體的形式,寫完關於他的詩詞賞鑒。也因此,你讀完的這本書,會較以往厚了很多。

我評《飲水詞》時,二十二歲,而今卻是年近三十。固然稱不得老,心境卻與七年前大不相同。當年更擅於描摹情事之美,而今卻更多體會人情世事之悲,直如仲則的詩:“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我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並未頻繁地想起容若。他們看似相同,實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體一相,千變萬化,就那麼細微的差別,足以使我不會將他們兩個人混淆、重疊。同樣的生命,卻用各自不同的氣息、以不同的姿態綻放凋零。

偶爾我在微博上,分享一些書寫仲則的體悟,經常會被人理解為是在寫容若,我亦懶做解釋,畢竟現在為眾所知的是納蘭容若,而不是黃仲則。隻是感慨,我們的見知有時未免過於狹窄。

黃仲則的詩和納蘭容若的詞,堪稱清代詩詞雙璧,都是哀感頑豔,各自天成一脈幽婉,不與世俗同流。容若卒於康熙年間,仲則卒於乾隆年間,一前一後,都是作盛世之哀音,好為幽苦語。且又都是英年早逝、天不假年。

所不同者,是一為權相之子、八旗貴胄,看似百事無憂;一為寒士文人,終生顛沛折轉、沉淪下僚,苦為稻粱謀。

論起來,兩者風格相近卻也相異。容若詞淒婉清貴,仲則詩淒怨悲壯,時人王昶評他的詩:“如哀猿之叫月,獨雁之啼霜。”

寫仲則是不討巧的。

因為他的詩詞,有太濃太深的悲怨。似一杯苦茶,要品得久了,才有那似有若無的一絲回甘。許多人難有這耐心。

他的詩寫世情太真——太過真切地描述人世奔波,而無所得之苦,叫人讀了心生退懼。莫若高談納蘭公子的清貴婉約,能夠使人暫忘塵世之勞苦,回歸情感的純淨和華美。

畢竟,在心底,誰都願意當自己是個貴族,抵觸自己隻是個凡人。

有人擅寫繁華背後的蒼涼,有人擅寫蒼涼背後的繁華。不同於容若所營造的殘缺、空幻之美,仲則的珍貴,是他的詩能夠喚起在黑暗和庸常中淪落的心。

人既需要入世,也需要潛懷;既需要觀照,也需要探索。作為一個直麵困境的人,縱不能安置人生中接踵而至的痛苦,不能修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亦能如實照見生命真相,做一個不屈不撓、至誠至真的人。

詩之於中國,是一個永恒的主題。詩歌像一個時間膠囊,把曆史和感情盛放在裏麵,包裹著時間和記憶,為它們保鮮。

無盡的因緣,有涯的此生。與詩詞相對,就像是收到久遠的時光中投遞來的陌生情書。它們存留到今,與我相會,幾多不易,與之相對,要有對情人的婉轉心思。我分外細致地揣摩每個字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