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第一則故事與《韓非子·說林》所記的另一則故事,情節幾乎完全一樣,隻是其主人公由“宋人”換成了“鄭人”。這是很耐人尋味的。這說明對於可笑之事,無論冠以宋人還是鄭人,當時的社會都已經認可了。
類似的偏見也延及到了與宋相鄰的杞國,“杞人憂天”的故事便是明證。《列子·天瑞》記: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隻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已屬可笑,而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往曉“者,他竟說出”隻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的話來,更是可笑之極。看來杞國的可笑之人與可笑之事,亦不亞於宋、鄭兩國。
杞為夏後,宋為殷後,而鄭則為姬姓周人所建立的國家。盡管三者的種族來源並不相同,但因為地域的相近,其國人都被當成了奚落的對象。這說明戰國時期,隨著夏、殷、周民族的逐漸融合,”宋人形象“已由種族歧視進而演變為地域文化偏見了。又由於宋、鄭、杞皆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內,所以這種地域文化歧視最後竟形成了對河南人的歧視。今日社會對河南人的種種偏見,便是承此而來的。
其實,類似的地域文化歧視不僅見於”宋人“,也還見於”巴人“。
巴人原是發源於西北的一個種族,後遷居西南地區。《山海經·海內經》說:“西南有巴國,大亻皋生鹹鳥,鹹鳥生乘厘,乘厘生後照,後照始為巴人。”宋羅泌《路史·後紀》也說:“伏羲生鹹鳥,鹹鳥生乘厘,是司水土,生後炤,後炤生顧相,降處於巴。”這是說巴人為伏羲氏的一支,而伏羲氏生於成紀,即今甘肅省的天水秦安一帶。至於巴人所建的巴國,據郭璞注雲,即“今三巴是也”,就是今天的川東鄂西一帶。又據《華陽國誌·巴誌》雲:“禹會諸侯於會稽,執玉帛者萬國,巴蜀與焉。”可見至遲到夏初,巴人已與中原有交往。追至商周之際,巴人還曾帶著自己的歌舞,參加了周武王伐紂的隊伍,這種歌舞就是漢初以來所說的“巴渝舞”。《華陽國誌·巴誌》對此記載說:“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淩,殷人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周初分封諸侯,周王朝派往巴地的姬姓統治者為子爵,於是其所建之國便被稱為“巴子國”。此後曆經春秋戰國,直到周慎靚王五年(公元前316年),也就是屈原二十多歲的時候,巴子國被秦滅亡。
巴子國滅亡後,巴人四散,而尤以逃往東鄰楚國者為多。當時楚的都城為郢都(即紀南城),是一座非常繁華的城市,其東南部為宮殿區,東北部為貴族居住區,西南部為冶煉作坊區,隻有西部和西北部為居民區(以上皆據紀南城考古發掘結果,詳見政協江陵縣文史工作組編《曆史文化名城江陵》)。於是,大批的巴人便在城西北的下裏居住下來。又由於巴人素善歌舞,這樣,郢都的下裏遂成為一處巴人的特殊文化區。而他們的原生態歌舞,在“車毅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號為朝衣鮮而暮衣敝”(《太平禦覽》卷776引桓譚《新論》),其音樂已高度發達的郢都(視曾侯乙墓出土樂器可知),自然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這便出現了宋玉《對楚王問》所描寫的情形:
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裏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燕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在這裏,《下裏巴人》作為《陽春白雪》的參照樂曲,已成為低俗文化的代表;而低俗歌曲之用“下裏巴人”來命名,則含有對“巴人”的文化偏見了。
不過,楚人對巴人的文化偏見並沒有進一步擴展開來,它始終局限於郢都一隅。這一方麵是因為逃往郢都的巴人隻是眾多巴人中的一部分,而他們在巴國的本土並未受到歧視;另一方麵也因為楚國不久便亡於秦,楚人地位亦與巴人相似,再也無法以大國自居來傲視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