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哲人與偏見(1)(1 / 3)

真理意誌注定誘使我們做許多冒險事業,所有哲學家至今都懷著敬意談論過真理之中那無人不曉的真實性,又有什麼問題是它沒有向我們提出過!提出的是些多麼叫人覺得奇怪、令人困惑、複雜的問題!說來話長,然而又似乎還沒有開始。如果我們變得不再相信,失去耐心,不耐煩地躲開,那有什麼奇怪?不正是這個斯芬克斯最終教會了我們自己提出問題嗎?究竟是誰在這裏向我們提出問題?我們內心的這種“真理意誌”究竟是什麼?的確,我們曾長久地停下來思考這種意誌來自何處,以致我們最終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更為根本的問題麵前,我們質詢這種意誌的價值。假定我們需要真理,那為何不需要虛妄?不需要不確定性?甚至無知呢?真理的價值問題自然而然地呈現在我們麵前——抑或是我們自己站到了這一問題麵前?在這裏,哪一方是俄狄浦斯?哪一方是斯芬克斯?這似乎是一大堆問題,一大堆問號。怎能讓人相信,這問題以前從未有人提出過,似乎是我們第一次察覺到了它,瞥見到了它,大著膽子提出了它。因為提出它是有危險的,或許沒有比這更危險了。

事物怎能源自其對立麵?比如,真理源自謬誤,真理意誌源自欺騙意誌,慷慨源自自私,智者的慧心源自貪婪,這是不可能的,誰這樣想誰就是傻瓜,而且是傻瓜中的傻瓜;具有最高價值的事物肯定有其自己的根源——它們的根源不會是在這個轉瞬即逝、充滿誘惑、虛幻不實、卑鄙齷齪的世界上,不會在妄想與貪婪之中,而是在神的懷抱中,在永恒中,在匿而不露的上帝那裏,在“自在之物”中——它們的根源一定在那裏,決不會是在別處!這種推理方式暴露了一種典型的偏見,借此可識別出所有時代的玄學家,這種評估方式隱藏在他們全部的邏輯方法背後:依靠在這種“信念”之中,他們盡力探求“知識”,探求某種最終莊嚴地冠以“真理”之名的東西。玄學家的根本信念是相信價值的對立,就連他們當中最謹慎的人,也未在一開始就提出疑問。因為,首先可懷疑的是,究竟是否存在對立;其次可懷疑的是,玄學家認可的普通評估和價值對立,難道是膚淺的推測和一時的想法?何況還很可能是產生於某一角落,也許產生於地獄,或借用時下畫家常用的話來說,在某種程度上產生於“青蛙透視畫法”。盡管可把許許多多價值歸於真實、明確和無私,但一般說來,仍可賦予虛偽、欺騙意誌、自私和貪婪,以為更高、更基本的生活價值。甚至那些好的、受人尊敬的事物,其價值所在可能正是暗中與那些邪惡的、顯然對立的事物相互聯係;相互糾纏;相互交織在一起,甚至於實質上正與它們別無二致。但哪一個願意與這種危險的“猜想”沾邊!要想考察這種猜想,必須等待出現新型的哲學家,他們將有別樣的趣味和誌向,與至今流行的那些相反——一些名副其實地做危險“猜想”的哲學家。說實在的,我已看見這種新型哲學家開始出現。

我一直注意著哲學家,閱讀了他們的大量文字,此刻我暗自思量,大部分自覺的思維肯定屬於本能活動,就連哲學家的思維也是如此;在這方麵,人們需重新學習,正如人們對遺傳和“天賦”已有新的了解。正像生育行為在整個遺傳過程中的作用很少被考慮過,“自覺”也很少與真正意義上的本能相對比。哲學家的太部分自覺思維,都不知不覺地受本能影響,被逼人一定的軌道。在其全部條理性和看似自主的活動背後,有評估,或直接,有哲學家對維持特定生活方式的需要。比如,確定的事物比不確定的事物有價值,虛幻不如“真實”有價值:這種評估盡管對我們有調節上的重要性,但仍可能僅僅是表麵的評估,是特殊種類的無知,隻是維持像我們自己這樣的生物所需要的。總之,個人並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

我們以為,一種意見的虛假性並不是反對這種意見的理由:也許正是在此處,我們的新鮮話語聽起來極其令人不可思議。問題是,一種意見在多大程度上能促進生存、維護生存、維護人類或養育人類。從根本上說,我們認為,虛假的意見,對我們來說是必須而不可少的;不承認邏輯的虛構,不將現實與純粹想像的絕對和永恒世界相比較,不經常用數字仿造世界,人就無法生存,放棄虛假的意見就是放棄生存,否定生存。承認不真實是生存的一個條件吧,這肯定是對傳統價值觀的危險責難,因而膽敢這樣做的哲學便將自己孤零零地置於善惡的彼岸。

人們之所以半信半疑、半嘲笑地看待哲學家,並不是因為常常發現他們多麼無知——多麼頻繁的容易犯錯誤,並迷失道路。一句話,是因為他們不夠誠實。哪怕最隱晦地提及真誠問題,他們也都會立即大聲義正詞嚴地表示抗議。他們都擺出一副樣子,似乎自己的真知灼見是通過冷酷的、純粹的、絕對不偏不倚的辯證法的自我發展,而發現和得到的(這與各式各樣的神秘主義者形成了對照,他們光明正大而傻裏傻氣地談論“神的啟示”);可實際上,他們的主張、思想或“建議”,是帶有偏見的,是他們內心欲望的抽象和精煉,他們總是用事後尋求到的論據為其辯護。他們都是鼓吹者,而又不希望別人把他們看成是鼓吹者,也都是自己偏見的狡猾辯護者,將自己的偏見稱作“真理”,決無勇敢承認這一切的良知,也決無風度和勇氣讓朋友或敵人明白這一切,更不用說以歡悅的自信和自嘲態度做到這一點了。上了年紀的康德,穿得筆挺而講究,把人們誘入了辯證法的小道,沿著這條小道,又把人們引向了(或更正確地說,錯誤地引向了)他的“絕對命令”。但康德的偽善,隻是令我們這些挑剔者付之一笑,饒有興味地覺察出了老道德學家和道德說教者的陰險伎倆。更加可笑的是,披著數學外衣的欺騙手法,如斯賓諾莎就是用數學給自己的哲學穿上鎧甲和戴上假麵具的——實際上,說得明白些,他的哲學就是“對他的智慧的熱愛”,以此恐嚇膽敢瞥看和攻擊那位無敵女神帕拉斯·雅典娜的人。一個病懨懨的隱士用這種偽裝,暴露出他是何等的膽怯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