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拿朱光潛先生的話,與今天學術界的狀況作一番比照,不難發現,我們今天的學術,未免過分強調實用,而忽略了為學術而學術的真理性和神聖性。
文史哲人文學科如果單純追求實用,將使人文學走向迷途。
五
畢生都在為學術獨立而訴求而抗爭的,是大史學家陳寅恪。
他的名言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929年,他在《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最早提出這一思想。他在碑銘中寫道: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事過二十四年之後,也就是1953年,陳寅恪在撰寫《論再生緣》一書時,又提出:
《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
而1954年,通過《柳如是別傳》一書的撰寫,陳寅恪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升華到吾民族精神元質的高度。
他在《別傳》的《緣起》章裏寫道:
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闋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誌,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婪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柳如是別傳》一書的思想題旨,陳寅恪先生已秉筆直書,就是“借傳修史”,“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特別是1953年與汪籛的談話,陳寅恪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義諦,表述得更加不容置疑。
這就是有名的《對科學院的答複》。
他往昔的學生汪籛受命前來廣州,試圖說服老師不拒絕科學院的邀請,能夠北上就任曆史第二所所長之職。
陳寅恪未能讓弟子如願,反而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他提出兩項假設的條件:“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作為擋箭牌”。
當然,毛公或劉公並沒有給他寫“允許證明書”。
當然,他也就沒有北上就職。
他說——
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誌和獨立的精神。
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
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
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
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
獨立精神和自由意誌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
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他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通觀50年代以後的中國思想學術界,在中國現代學人之中,沒有第二人能夠像陳寅恪這樣,把為學的這種精神義諦保持到如此的強度和純度。
主張並堅持學術的獨立地位和獨立價值,是中國現代學術的一個重要的傳統,許多學人的力量源泉即本於此。
六
中國現代學術還有重視現代學術分類的傳統。
還有重視通學通儒的傳統。
中國現代學者中,很多都是通儒。比如嚴複、蔡元培、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錢賓四、錢鍾書,等等。
中國學術史自古就有專家與通人的區別。專家精一藝,通人則能開廓風氣,影響當時後世。
比如漢代,列入《儒林傳》的,是博士之學,即當日的經學專家。而太史公、劉向、揚雄等,《漢書》裏各自有專傳,享受的是通儒的規格。
後漢的大儒許慎、鄭玄,治經不專主一家,也是通人之學。
通學、通人、通儒,在學術史上一向有更高的地位。
古代的通儒,是通古今。
現代的通儒,還要通中西。
現代學者的所謂通,具體說包括三目。
一是中西會通——這是20世紀大師的共同特征。
二是四部兼通——可以錢穆、張舜徽為代表。
三是打通文史——陳寅恪、錢鍾書向所秉持的學術理念。
打通、會通、兼通,才能產生思想。
通儒不僅是學者,而且是思想家。
還有通儒尚同。
我附帶談幾句現在學術研究的課題製方式。課題製的好處,主要是規模大的課題,非此不足以完成。局限是不容易創生思想。它更多的時候隻能產生思想的妥協,而不是思想的創生。課題製固然帶動人才,也局限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