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有虛也有實。“實”,是說很多地方做了不少實事。“虛”,是炒得太過厲害。對一種學問來說,無論“虛熱”還是“實熱”,都未必是好事。當年的“魯迅熱”、“紅學熱”如何?大家都看到了。說開來,學術研究不需要動員群眾,真正的學問,不需要也不可能熱,如同錢鍾書先生所說,“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在種種“熱”的背後,難免泥沙俱下,魚目混珠,真假莫辨。
《解放周末》:比如說?
劉夢溪:真古董沒了,假古董出來了。學術書籍裝幀設計越來越好看了,內容卻單薄了。很多題目很好,完成得卻馬虎了。一個問題熱起來,不管有沒有研究,大家一窩蜂地擁在一起,比賽著對自己不懂的問題發表言論。如此下去,學術必然在一陣一陣的“熱”中走向浮躁。甚至哪一個問題是誰最先發現的,誰最早提出了什麼問題,最後連提出問題的人自己也裝在悶葫蘆裏了。
《解放周末》:文化贗品紛紛登場,對真正的學術,對傳承文化記憶的載體是一種傷害。
劉夢溪:當然,我們不能用商業目的來衡量一切,世俗化和商業化是學術的大敵。“國學”如果走向商業化,勢必極大地傷害“國學”。當然這些年的學術進展也是很明顯的。古籍整理的成績最大,許多有價值的典籍都重新出版了。一批有實力的青年學者活躍於學術舞台。隻不過風氣所至,“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古訓,即使嚴謹的學者也無以辭避。而“取之無道”者,是不是也並非絕無僅有的孤立存在?我不知矣,我不知矣。
《解放周末》:對大師心存禮敬也許是矯正學術風氣的一種途徑。
劉夢溪:所謂大師,其實是一種文化典範。許多曆史文化的遺存物,比如一尊青銅器,一組編鍾,一座古建築,一個古村落,或者一種禮儀形式,它們本身就是曆史遺留下來的具體文化典範,裏麵藏有本民族文化傳統的一係列密碼。現代人和這些文化典範之間建立某種對話與溝通的機製,是文化信息和文化精神傳遞的必要途徑。學術大師作為一個時期的文化典範,身上也藏有普通人不具備的文化密碼。
《解放周末》:這也就是為什麼無論在哪個國家,中小學生都會時常被帶去博物館、美術館,去瞻仰、參觀,實際上就是要與文化典範建立起接觸、對話的橋梁。
劉夢溪:成年人也不例外。文化典範對文化的傳承與濡化有直接作用。人們在享受現代化帶來的種種便利時,應該身上有文化,胸懷虔敬心,而不是一味地以經濟指標來換算一切。
《解放周末》:文化遺存有一部分是文化的物化載體,保護物質的東西再難也是容易,更難的是文化精神的傳承。
劉夢溪:對。因為物化的東西可觸可看,而文化精神,則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需要靠文化所寄之人,特別是大師級的學者來薪火相傳。深邃的學術思想是文化的最高形態,傑出的大學者是學術的“所寄之人”,是國家的榮譽,是“邦家之光”。所以一個文明的國度,一個重視文化的國家,必然重視學術,尊禮大儒。
當下惡搞泛濫,學術討論夾雜辱罵與炫嚇。純潔與莊嚴,成了不被人接受的陌生詞彙。長遠改變之道,應從教育入手。
《解放周末》:可我們正麵臨,能夠代表“邦家之光”的學術大家越來越少了,可以帶領我們與曆史上那些文化典範進行交流的人,越來越難於尋覓了。
劉夢溪:這確實是我們麵臨的最為迫切的問題。症結主要在教育上。曆來文化傳承主要有三個渠道——家族、學校和宗教。晚清民國以來傳統的家族解體了,這一傳承渠道基本上行不通了。而宗教傳承在中國一直居於非主流位置。這樣,隻剩下學校一個渠道了。但傳統的書院向現代教育體製轉變,遺漏了傳道的內容。現代學校從事的主要是知識教育,教師隻教書,不再育人。然而,道之不傳,何以為教?這會極大地影響人文學者的境界。在中國傳統教育理念中,傳道是最重要的一環。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傳道放在第一位。
《解放周末》:所謂道,其實蘊含了許多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價值。道的不傳,也許意味著價值觀的模糊與偏失。
劉夢溪:說得很對。古人講讀書明理,明理也就是明道。現在讀書不明理的人,所在多多。理在哪裏?人的本身就具有,隻不過尚處在初昧狀態,需要天下之大道、天地之至理來接引。馬一浮認為,“六藝之道”就是中國文化最高的義理。所以金耀基先生看到我主張中小學教育中應設有國學的課程,以“六藝”為主要內容,而以《論語》和《孟子》開其端,他說這是在現代知識教育體係中,補充了價值教育的內容。
《解放周末》:教育的缺失,必然引發文化的缺失。該如何改變呢?
劉夢溪:反過來也成立,文化的缺失,也導致教育的缺失。文本經典的閱讀,我以為是比較有效的一個途徑。閱讀可以變化氣質,從而轉移社會風氣。還有中學和大學應該設立“修身”方麵的課程。政治化的教材代替不了學子生命個體的修為。《中庸》裏說:“修道之謂教”,“修身則道立”。《中庸》還說:“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等於給我們挑明了修身的直接目標和具體途徑。好學、力行、知恥,應該成為我國國民的公德和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