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罵殺與捧殺》一文中,諷刺了某些文人,不通古文,亂點古書,結果鬧出了笑話。在文中,魯迅所舉的例子出自劉大傑標點、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在這本書中,劉大傑把"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鍾鼓、借枯竹竅、借┅┅"點作"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鍾鼓借,枯竹竅借┅┅"魯迅說:"借得他一塌糊塗,正如在中郎臉上,畫上花臉。"
劉大傑這個錯誤確實犯得很低級。而魯迅的文章又流傳甚廣,所以很多人(包括劉大傑的一些學生)都知道劉大傑的這個笑話。20世紀50年代初,複旦大學的幾個中文係學生,曾做過幾首《教授雜詠》的打油詩,其中"色借青黃借,中郎遂借光"就是諷刺其時正在複旦大學任教的劉大傑的。
讀過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的,應該知道劉大傑的學問其實相當紮實,做學問的態度也相當嚴謹,那麼,古文底子好,舊學根底深的劉大傑,難道連袁中郎的書都看不懂,難道會犯斷句不當的錯誤?
近日讀陳四益先生的《臆說前輩》,方知個中原委:"┅┅一位明白底裏的朋友告訴我,那本由時代圖書公司印行的《袁中郎全集》的標點,其實並非出自大傑先生之手,而是一位從事革命活動的朋友(也是一位文化界名人),因生活無著,借大傑先生之名,標點此書,弄幾文稿費謀生的。"〔1〕雖然,陳四益先生上麵這番話乃"道聽途說",且是孤證,但對這種說法,我是寧可信其有,也不信其無。因為像劉大傑這樣飽學之士,基本不可能犯這樣常識性的錯誤。那麼,這位"從事革命活動的朋友""文化界名人"又是誰呢?為什麼劉大傑甘願為他背黑鍋背罵名呢?在《臆說前輩》另外一篇文章中,陳四益為我們揭開了謎底。此人原來是阿英。"我聽友人告知的情況恰恰相反:劉大傑先生曾說過,標點是阿英搞的,他那時從事革命工作,經濟上比較拮據,需要找點事換點稿費,但他不好公開露麵,所以名字用的是劉大傑。至於標點的疏漏,可能是因為革命工作繁忙,無法靜下心來的緣故吧。解放後,此事已成過去,劉先生從不願談及此事,隻對幾位非常熟悉的朋友談過內情。"〔2〕
我想,很多讀者會和我一樣好奇:為什麼"劉先生從不願談及此事"?當時不談,是阿英"不好公開露麵"?那麼解放後,劉大傑還有必要背這個黑鍋嗎?對這個問題,陳四益以劉大傑學生的身份為我們作了揣測:"大傑先生當時既不能道破,後來又不願使朋友難堪,寧可自己背著這罵名。這樣,我才看到了大傑先生可敬的一麵,┅┅"這樣的解釋在我看來十分蒼白與勉強,如果是一般的黑鍋,背了也就背了,但考慮到被魯迅點了名,考慮到魯迅文章的不朽性,那麼,如果劉大傑不出麵澄清這個問題,他活著,背這個黑鍋;死了,還要背這個黑鍋。也就是說,魯迅的文章流傳多久,他的這個黑鍋就要背多久。如此一來,劉大傑的不澄清,是不是"虧大發了"。再說,這個錯誤太低級,低級到了足以讓一個學者名譽掃地;低級到了讓學生也敢肆無忌憚地諷刺他,在這種情況下,劉大傑先生仍堅守"沉默是金"的古訓恐怕太令人費解了。
被魯迅諷刺,遭學生嘲笑,劉大傑卻能安之若素,將黑鍋背到底,陳四益從中"看到了大傑先生可敬的一麵"--虛懷若穀、坦蕩豁達;而我卻從中看到了大傑先生可悲的一麵--膽怯懦弱、萎縮窩囊。我認為,對於此事的真相,劉大傑不是不願說,而是不敢說。既然對方是"從事革命活動的朋友",是"文化界名人",是來頭不小背景顯赫的角色,劉大傑哪敢說破?如果冒名頂替者是個身份卑微的無名小卒,而劉大傑仍然這樣堅持將黑鍋一背到底,我當然會像陳四益先生那樣從中"看到了大傑先生可敬的一麵",而現在,冒名頂替者是個很有背景的角色(名望與身份均不在劉大傑之下),愚鈍如我者就很難斷定,劉大傑是出於大度主動去背這個黑鍋,還是出於膽怯被動去背這個罵名的。考慮到冒名頂替者的顯赫身份,考慮到劉大傑的生性軟弱,我認為後者的可能遠遠大於前者。
說劉大傑先生生性軟弱,不是筆者的輕率之語而是陳四益先生對老師的精彩剖析:"大傑先生是有他的弱點的。一個是軟弱,經不起風波。五十年代初的思想改造運動時,他便因一段曆史一時講不清楚而去跳黃浦江。┅┅軟弱,使他不能抗爭;┅┅"〔3〕在這裏,我不妨加一句,軟弱,使他不敢說清事實真相,背了一輩子黑鍋,將來還要背下去。(陳四益文章中所提供的僅僅是一個孤證,雖然筆者認為這更接近事實真相,但要說服更多人,僅憑這個孤證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