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困境,隻有"把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才能"讓自己超越困厄的處境",因為,人必須有一個未來的目標,才能激活內心的力量。用弗蘭克的話來說,就是"人就這麼奇特,他必須瞻望永恒,才能夠活下去。"
安兆俊也用了同樣的方法,讓自己超越了眼前的困境。
高爾泰第一次去安兆俊的號子,裏麵一疊整整齊齊的《工地快報》,引起了他的注意。"靠裏麵的一半,放著碗筷麵盆暖瓶衣服包裹之類,還有尺來厚一摞子我們農場右派們編的《工地快報》,疊得整整齊齊,捆得嚴嚴實實。這東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張,發到各小隊,是大家做卷煙紙和手紙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別人用來卷煙或當手紙的材料,安兆俊為何當作寶貝一樣珍藏?許是看出高爾泰眼中的困惑,安兆俊對他說:"那個,你時常看見吧,別看它廢紙一張,將來都是第一手曆史資料,珍貴得不得了。我一直留心收集,一張都沒有少掉。著眼於將來,現在就有了意義。"〔10〕
安兆俊的"著眼於將來",與弗蘭克的"把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當成前塵往事"簡直如出一轍。或許是安兆俊受到了弗蘭克的影響,或許是兩顆高貴而聖潔的心靈在相似的困境中獲得相同的體悟,兩位不屈之士不謀而合以同樣的方法超越了眼前的困境,也以同樣無私的行為提升了自己的情操。
令人痛心的是,安兆俊最終沒能活著走出夾邊溝農場。不過,即便麵對死亡,一個人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因為,正如一位偉人所說的那樣,死亡,也有"重於泰山"與"輕於鴻毛"之分,你可以像英雄那樣有尊嚴去死,也可以像懦夫那樣在哀號中死去。
弗蘭克雖然很幸運地成為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且決心讓自己"死得有點意義"。
"在病人營舍的第四天,我才剛被分派去值夜班,主任醫官就衝進來,請我以自願方式,前往斑疹傷寒病人區,負責醫療工作。我不顧好友的苦勸,不顧沒有一位同業願效此勞的事實,而決定前往。我知道我在工作隊裏,必然不久於人世;然而我如果非死不可,總得讓自己死得有點意義。我想,我與其茫無目的地苟活,或與其在生產不力的勞動中拖延至死,還不如以醫生的身份幫助難友而死去。這種死,我覺得有價值多了。"〔11〕
即便你無緣獲得這種"有價值"的死(指因救助他人而死),你也可以讓你的死變成一項"成就"--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
一位身患半身不遂的年輕人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他剛獲悉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即便接受手術也是徒勞;他又說,他看過一部影片,裏頭有個人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當時,他覺得能那樣迎接死亡,實在是一大成就。如今--這位年輕人在信中寫道--命運也給了他一個類似的機會。
一九六一年夏天,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麵臨關閉。高爾泰被送到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在那裏,高爾泰遇見另一個夾邊溝農場的幸存者劉文漢。從劉的口中,高爾泰得知,安兆俊已死在夾邊溝農場。
"他說,那家夥迂得很,已經不行了,還要天天擦臉梳頭。沾一點兒杯子裏喝的開水,就這那麼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麼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麼。他就是這麼坐著死的。"〔12〕
看來,安兆俊就是"以勇敢和尊貴的方式等候死亡"的。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安兆俊之死為自己的短暫而富有意義的一生劃下一根醒目而堅硬的驚歎號!
北島曾雲: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我以為,隻有安兆俊這樣尊貴而有尊嚴的死,才會振聾發聵,警示後人,才會有"冗長的回聲"。
要活,就活出意義來;要死,就死得有價值。安兆俊正是這樣的人。
龍慶忠:藍皮襖是他生命之樹上最後一片綠葉
在夾邊溝農場,龍慶忠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是夾邊溝農場的首批犯人,但身上的那件衣服始終保持著初來時的光鮮。"他愛惜那件衣服遠超過愛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他是怎樣愛惜身上那件藍皮襖的?高爾泰對此有詳盡的描繪。
"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頂著那件引人注目的藏藍色的大皮襖,下麵空空蕩蕩直透風。我說隻要在腰上捆一道繩子,問題就解決了。他不,他說這是雙麵哢嘰布,磨不得,一磨一道白印,哪經得起繩子捆!說著他一一指給我看,袖口、肩膀、肘關節處磨過的地方,已經發白。他很傷心,撫摸那些傷痕就像撫摸傷口一樣。袖口蓋住手背,勞動不便,他不得不卷起一道,露出兩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裏鑽。他時不時摘掉眼鏡,眼睛貼著羊毛,頑強地尋找那裏麵的異物。休息時也不躺下,隻是坐著打個盹。我躺著看他,那纖細的脖子和深陷的兩頰,垂著的下巴和吊開的著的嘴,都無不呈現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勞。但他頑強地要坐著,勸不睡--衣服要緊。"〔13〕
龍慶忠如此愛惜身上這件藍皮襖,當然是有原因的。他是獨子,自幼喪父。守寡的母親千辛萬苦把他帶大;供他上學,直到大學畢業。畢業後分配在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快三十了還沒結婚,一心想把老家的母親接來同住,但母親是農村戶口,按當時的製度,不能住在城裏。龍慶忠對此想不通,就人前人後發了一通牢騷。反右運動中,他們單位"右派"湊不夠數,給了他一個名額。來夾邊溝之前,他不敢告訴母親,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說是出差下鄉,可能時間較長,請她放心別急。臨走前收到母親一個郵包,裏麵就是那件使他在農場大出其名的藍皮襖。他自然將這件藍皮襖看作命根子一樣。
在龍慶忠眼中,這件藍皮襖決非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是母愛的象征,甚至就是母親的化身,所以,他絕不允許藍皮襖上有一道折痕,沾一絲塵埃。蘊積在藍皮襖裏的深厚母愛,是龍慶忠在夾邊溝農場支撐下去的精神支柱。
在納粹集中營裏,猶太人弗蘭克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一次,在昏暗的晨曦中,弗蘭克和難友們沿著崎嶇不平的道路蹣跚而行。看守們不時吆喝著,並以步槍槍托驅趕著他們。一路上,大家沉默無語,情緒低落。這時,弗蘭克旁邊的一位難友用衣領掩著嘴偷偷對弗蘭克說:"我們的太太這時候要是看到我們,不知會怎樣?我倒希望她們全都呆在營裏,看不到我們這副狼狽相。"〔14〕
這句話使弗蘭克想到自己的妻子,想到妻子對自己的愛,心裏感到巨大的慰藉。此後,兩人雖同樣默不作聲、相互攙扶著往前走,但兩人都知道,兩人正在思念著各自的妻子。偶爾,弗蘭克仰視天空,他從透出晨光的雲層中竟然看到了妻子姣好的容貌,切十分真切地聽到妻子的聲音。那一瞬間,弗蘭克首次領悟出一個真理:愛,是人類一切渴望的終極,並由此懂得了一個奧秘:"人類的救贖,是經由愛而成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