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天的時間,唐泰斯就和船上人搞得很熟了。這條熱那亞帆船叫少女阿梅莉號,可敬的船長雖然沒受過法裏亞神甫的教導,但是人稱大湖的這個地中海周圍各地的各種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他幾乎都能一知半解地說上幾句,這就省得雇傭那些總叫人討厭、又好泄密的翻譯了。他會講多種語言,無論在海上同航船相遇,在海岸同小船約會,還是同無業遊民打交道,都非常方便;提到無業遊民,可以說海港每個碼頭上都能遇見,他們無名無姓,沒有國籍,生活的來源也諱莫如深,表麵上看來衣食無著,仿佛隻能靠天吃飯。既然憑肉眼是看不出他們有任何求生本領,讀者想必也猜到了,唐泰斯是在一條走私船上。
鑒於上述這種情況,船長把唐泰斯收留在船上,是不無懷疑的。他同沿海岸的海關官員都非常熟悉。而這些可敬的先生們和他之間時時都在鉤心鬥角,所以最初他以為唐泰斯或許是稅務局派來的一個密探,用這條巧計來刺探他這一行動的秘密。但唐泰斯操縱這隻小船的熟練程度又使他完全放了心。後來,當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升起了一縷像羽毛似的輕煙,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納了一位像國王那樣進出都要鳴炮致敬的人物。應該說,這時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樣的一位新來者總比來個海關官員要強,可是當他看到這位新來的夥計態度十分泰然,後麵這一層懷疑也就像前者一樣地消失了。
這樣,唐泰斯倒有一種優勢:他了解船長的底細,而船長卻不知道他的來路。不論那個老水手和他的船員用什麼方法來套他的話,他都能頂得住,不泄露半點真情,隻堅持說他最初的那番話,他把那不勒斯和馬耳他描繪得繪聲繪色,他對這些地方了解得像馬賽一樣清楚。所以那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卻被唐泰斯用溫和的態度和熟練的航海技術蒙騙了過去。也許不盡然,這位熱那亞人同所有聰明人一樣,隻了解該了解的事情,隻相信存心相信的東西。
正是在這種互相利用的狀況下,少女阿梅莉號到達了裏窩那。
唐泰斯還要在裏窩那接受一次考驗:十四年來,他沒有照過鏡子,現在要看看還能否認出自己。在他的記憶裏,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年輕時的容貌。他的新朋友們相信他所許的願該兌現了。他以前曾在裏窩那停靠過不下二十次。他記得在聖費狄南街有一家理發店,他就到那兒去刮胡子理頭發了。理發師驚異地望著這個長發黑須的人,他看上去就像提香提香(1488—1576):意大利畫家。名畫上的人物。當時並不流行這樣的大胡子和這樣的長頭發,而倘若在今天,假如一個人天生有這樣的美質而竟自動願意舍棄,一定會使理發師大為驚奇的。那位裏窩那理發師不假思索,立刻就幹了起來。
修理完以後,愛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頭發也與常人一般長短了,他要了一麵鏡子,從鏡子裏端詳著自己。正如我們說過的,他現在已經三十三歲了,十四年的牢獄生活已在他的臉上發生了氣質上的變化。唐泰斯進伊夫堡時,有著幸福年輕人的圓圓的,坦誠的,微笑的臉,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他以為,未來自然隻是過去的繼續。但現在這一切都變了。他那橢圓形的臉已拉長了,那張含笑的嘴如今已刻上了顯示意誌堅強而沉著的線條;那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條深思的皺紋;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抑鬱的神色,從中不時地閃現出憤世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臉色,因長期不和陽光接觸而變成了蒼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頭發,現出一種北歐人的那種貴族美;他學到的深奧的知識,又在他的臉上煥發出一道寧靜的智慧之光;他天生就身材頎長,長年來體內又積蓄了力量,因此顯得更加強壯有力。
原來那勁健而瘦削的翩翩身姿,一變而為肌肉豐滿、渾圓敦實的軀體。他的嗓音因祈禱、啜泣和詛咒而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他時而發出奇特的溫和的顫音,時而又變得粗聲粗氣,近乎嘶啞。
而且,由於長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變得像鬣(liè)狗和狼的眼睛一樣,具有能在黑夜裏辨別東西的能力。愛德蒙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確還有什麼朋友留在世上的話——也不可能認出他來了,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少女阿梅莉號的船長極希望留下像愛德蒙這樣有用的人,他預支了一些將來應得的紅利給愛德蒙。理發師剛使愛德蒙初步改變了模樣,他就離開理發店來到了一家商店裏,買了全套的水手服裝,我們都知道,那是非常簡單的,不過是條全白色的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帽子。愛德蒙穿著這套服裝到了船上,把雅各布借給他的襯衫和褲子還給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莉號船長的麵前。船長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講了一遍,他已認不出眼前這個整潔文雅的水手就是那個留有大胡子、頭發裏纏滿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裏、快要淹死的時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來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