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贖罪(1 / 3)

在稠密的人群中,維爾福看見在他的前麵閃開著一條路。

巨大的痛哭讓人敬畏,即使在最令人不齒的時刻,圍觀的人群最初的舉動對於一位大難臨頭的人也會表示同情。

許多遭人恨的人會在一場動亂中被殺死,但一個罪犯,哪怕是罪大惡極者,也極少遭到目睹判他死刑的人們的侮辱。

正因為如此,維爾福穿過一道道人牆,一道道守衛,一排排法院的同僚,雖因他親口招供承認有罪,但他的痛苦保護了他,使他順利地離開了法庭。

碰到這種情形,人們往往是憑直覺行事,而不是憑理智進行判斷的;在這種情形下,最偉大的詩人就是喊得最有感情、最自然的人。大家能從這聲叫喊中聽出整整一段故事,他們有理由以此為滿足,當這叫喊的感情是真摯的時候,他們更有理由認為它是崇高的。

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於形容的。一種極度的亢奮,每一條神經都緊張,每一條血管都鼓起來,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著痛苦的宰割,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

他憑著習慣走出法庭,他拋開他法官的長袍,——並不是因為理應如此,而是因為他的肩膀不勝重壓,像是披著一件飽含痛苦的涅索斯希臘神話中的人頭馬腿聖,因奸汙德伊阿尼拉,赫拉克勒斯用毒箭把他射死。臨死前,他把一件染有毒血的長袍送給了德伊阿尼拉,告訴她丈夫有外遇時給他穿上長袍可重修舊好。後來赫拉克勒斯穿了這件長袍被焚燒致死。的長袍。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道賓路,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裏,親自打開車門,搖醒那瞌睡的車夫,然後摔倒在車座上,停在那裏,他向聖奧諾雷區指了一指,馬車便開始行駛了。

他這場災禍好像全部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頭上。那種重量把他壓垮了。他並沒有看到後果,也沒有考慮,他隻能直覺地感到它們的重壓。他不能像一個慣於殺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樣理智地分析他的處境。

他靈魂的深處想到了上帝。

“上帝呀!”他呆呆地說,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上帝呀!上帝呀!”

在這將臨的災禍後麵,他看見上帝。

馬車急速地行駛著。在車墊上不停地晃動著的維爾福覺察背後有一樣東西頂住他。

他伸手去拿開那樣東西,那原來是維爾福夫人在車子裏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像黑暗中的閃電那樣喚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像是一塊燒紅的鐵在烙他的心一樣。

的確,在過去這一小時內,他的眼睛隻看到自己一副可鄙的麵孔。但此時,他腦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副麵孔,這副麵孔比他的麵孔更可怕。

那個女人,他剛剛以一個鐵麵無私的法官的身份對待她,他剛剛對她判了死刑;那個女人在恐怖的打擊下,在悔恨交加的重壓下,帶著她丈夫用無可指責的道德的雄辯喚起的恥辱走進了深淵,她,這個毫無自衛能力抵抗最高極權的可憐的弱女子,此時此刻正在準備一死了之!

自從她被宣判有罪以來,已過去一個鍾頭了;此時此刻,她也許正在追悔自己犯下的種種罪行。正在請求上帝的饒恕,或許正在握筆寫信,跪膝請求她高尚的丈夫的寬恕——以一死來贖回他的寬恕。

維爾福第二次發出一聲痛苦而絕望的長吟。

“啊!”他歎道,“那個女人隻是因為跟我結合才會變成罪犯!我身上帶著犯罪的細菌,她隻是受了傳染,像傳染到傷寒、霍亂和瘟疫一樣!可是,我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們可以逃走,離開法國,逃到世界的盡頭。我對她提到斷頭台!萬能的上帝!我怎麼竟敢對她說那句話!噢,斷頭台也在等著我呢!是的,我們將遠走高飛,我將向她承認一切,我將天天告訴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練蛇的結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恥辱也許會減輕她的內疚。”

於是維爾福猛力打開車廂前麵的窗口。

“快點!快點!”他喊道,他喊叫時的口吻使那車夫感到像觸了電一樣。

馬被趕得驚恐萬分,飛一般地跑回家去。

“對,對,”維爾福看著馬車愈來愈駛近自己的家,反複地念叨著,“對,應該讓這個女人活下去,應該讓她懺悔,讓她撫養我的兒子,這可憐的孩子,在這個遭到滅頂之災的家裏,他和那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老人,就是僅有的幸存者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了他才做出那些事情來的。一個母親隻要還愛著她的孩子,就不應該對她感到絕望;她會懺悔的,沒有人會知道她是有罪的;那些罪惡是在我的家裏發生的,雖然現在大家已經懷疑,但過些時候就會忘記,如果還有仇人記得,唉,上帝來懲罰我吧!我再多加兩三重罪也沒什麼關係?我的妻子可以帶著孩子和珠寶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許還可以活得很幸福,因為她把愛都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

於是檢察官覺得他的呼吸也比較暢通了。

馬車在宅邸院子裏停住。

維爾福從馬車的踏腳跳上台階;他發覺仆人們看見他這麼快回家都臉落驚訝之色。但他從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看出別的什麼表情;沒有人對他說話;他們隻是像平時那樣立定,讓他從麵前經過。

當他經過諾瓦蒂埃先生房間時,他從那半開著的門裏看見了兩個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誰在拜訪他的父親。他匆匆地繼續向前走。

“啊,沒事”,當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間去的樓梯時,他說,“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他隨手關攏樓梯口的門。

“不能讓人來打擾我們,”他想,“我必須毫不顧忌地告訴她,在她麵前認罪,把一切都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