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新店開業,本無稀奇,但萬寶堂的開業卻轟動了整條街。
首先,店的牌匾就大,足有九尺寬,兩丈長。鎏金“萬寶堂”三字,熠熠生輝。在琉璃廠,多數店都叫齋或軒。“齋”一般指書房或讀書的地兒。“軒”古指圍棚或帷幕的車,或指有窗的長廊、小屋。“堂”卻指正房,高大之房。顯然“堂”相對要大。張揚的是,萬寶堂開業竟雇傭百名司儀,舉“十萬黃金,願求一寶”的錦旗,滿街亂竄,山呼海叫,門前還舞龍鬥獅,那場麵,比廟會都熱鬧。同行們議論紛紛,小麻雀愣充大頭鷹,可氣可恨!
聚鑫齋掌櫃馮招財站在自家店前,冷冷地盯著萬寶堂的牌匾,心裏像塞了把幹柴。萬寶堂原址是家民宅,在聚鑫齋對麵,馮招財曾多次協商購院,用來開店,宅主死活不賣,說,祖業,將傳於後人,絕不賣掉,可最終卻賣給了江南的蔡守信,還是個生臉兒。
立在馮招財旁的劉掌櫃抽抽鼻子:“馮爺,聽說還給捧場的人發玉吊件。”
馮招財皺眉道:“什麼玉,翡翠嗎?和田還是羊脂?冰種還是水種?說白了不就水沫子麼。論斤稱的玩意兒,能值幾個子兒。”
“看他們擺的這譜,好像有點兒來頭啊。”劉掌櫃袖著手說。
“什麼來頭?我瞅半天了,去捧場的就沒幾個場麵上的。”馮招財撇嘴道,“還什麼十萬黃金,別說黃金,他能拿出十萬黃銅,讓爺一眼,爺管他喊爺。”
“馮爺說得是,他們也就瞎擺譜兒。”劉掌櫃忙附和道。
“走,湊個熱鬧去。”馮招財說。
馮招財穿著古銅色團紋的長袍馬褂,胖得脖子不分叉,腹部又像扣了口鍋,相比就越顯得劉掌櫃單薄。劉掌櫃確實瘦了些,像根竹竿撐著件灰色長袍,駝背,遠看像傘把。兩人極為不和諧地來到萬寶堂門前。馮招財用力咳幾響,想引起蔡守信注意,沒想到人家依舊跟幾位客人談笑,壓根兒就沒回頭。晾台了,劉掌櫃麵上掛不住,伸出細長的手指戳戳蔡守信的胳膊:“蔡掌櫃,我來給您介紹。”拱腰指指馮招財,“這位爺就是大名鼎鼎的,聚鑫齋掌櫃,馮爺。”
蔡守信扭頭看看馮招財:“是嗎,沒聽說過。”
馮招財更不痛快了:“開業搞得這麼熱鬧,都比上菜市口砍人了。”
蔡守信笑道:“明白了,馮爺您是開冥店的。”
馮招財惱羞成怒,叫道:“你,敢跟爺我這麼說話,不想開店了?”
蔡守信依舊笑著:“聽您這說法,好像這條街是您的。”
馮招財梗著脖子,斜楞著眼說:“這麼跟你說,爺我想讓你開這個店你才開得成,要是哪天爺不高興了,你就得卷攤子滾蛋。”
蔡守信故作吃驚,說:“馮爺好大的口氣,也不怕閃著腰?”
一直立在蔡守信後麵的漢子,躥到前麵,伸手罩住馮招財的頭喝道:“想找碴兒是嗎?”這漢子高出馮招財兩頭,身材偉岸,力氣很大,馮招財掙不脫。漢子大手擰動,馮招財像陀螺似地轉了兩圈,頹然倒地。圍觀的人哈哈大笑。劉掌櫃見形勢不利,拉起馮招財,匆匆離去。這次,馮招財感到這麵子丟大了,回到店裏便咬牙切齒道:“劉掌櫃,去打聽打聽,這蔡守信到底是哪個廟裏的神,敢跟爺我較勁!”
在琉璃廠這條街上,馮招財還真算個人物,雖不識幾個大字,但仍能把聚鑫齋經營得風生水起。原因很簡單,他店裏沒有新家生,全是一水的老玩意兒。由於馮招財是半路殺進文玩市場的,眼力不夠,常賣走眼,街上很多店鋪都到他這裏淘寶,吹捧幾句,說不定幾兩銀子就能拿走元代官窯青花。比如劉掌櫃,別看每天爺長爺短地叫,那可不是白叫,就是奔著馮招財的眼拙去的。
馮招財看畫不懂筆墨,看瓷兒不懂斷代,為何店裏的貨都是老東西?因為,他進貨不從民間淘換,不下鄉吆喝,不跟販子倒騰,而全是鏟地皮得來的。鏟地皮是行話,民間的說法就是挖墳子。馮招財曾提著洛陽鏟造訪過不少古墓群,所以來琉璃廠開店,是先前幫著銷贓的掌櫃送他的。原來,那掌櫃發現在馮招財送來的物件裏,有幾件汝州窖的精品,便謊說店裏被盜,無力償還,要以商鋪來頂。馮招財並不知道這些瓶瓶罐罐的價值,於是就欣然接管了商鋪,更名為聚鑫齋,當了掌櫃,把鏟地皮的活兒交給小舅子潘九斤打理。
潘九斤曾在河南少林寺附近混過,會把式,夥同幾十個兄弟不隻盜墓,還攔路搶劫。馮招財背後有這幫家夥,所以在街上專橫跋扈,無人敢惹。
經劉掌櫃多方打聽,地頭蛇、官府、掌櫃,都不知道蔡守信其人其事,都打小沒見過這鳥人。馮招財得意地說:“看他那架勢,爺我還以為是皇親國戚呢。沒根沒底的,敢這麼張揚,真是屎殼郎扒在鞭梢上,隻知道騰雲駕霧,不知道死在眼前。”
劉掌櫃忙說:“是的是的,這人就沒杆秤,不知道天高地厚。”
馮招財本想讓小舅子潘九斤帶人來,把萬寶堂砸了,隨後想到這樣不好,上來就把蔡守信整趴下,以後再見著你點頭哈腰,一口一個馮爺叫著,多沒意思,不如跟他玩玩兒,把他玩兒得挺挺的,讓他為自己的狂妄付出慘重的代價。
“劉掌櫃,你在店裏盯會兒,我去去就來。”
“馮爺您忙您的,我正好挑幾件東西。”
馮招財轉身進了後院。後院堆滿古玩,有綠鏽斑駁的青銅器,沾滿土渣的瓶瓶罐罐,還有些石雕零落在地上。據說,其中有春秋戰國時期的器皿,有從龍門石窟盜來的魏代石刻,有金縷玉衣上的玉片……最具傳奇的是,馮招財的老婆潘五妹半夜出恭,突見廢銅爛鐵裏有個鋥明瓦亮的東西,嚇得差點兒糊了褲子。早晨出來查看,翻出個雞蛋大小的夜明珠,晚上握在手中,能照五步,能頂上端著油燈,是件非常罕見的寶貝。
走進睡房,馮招財見老婆潘五妹正躺在炕上,抱著水煙槍,吸得咕嚕咕嚕響。他來到炕前,伸手把櫃上的夜明珠握在手裏,轉身就走。潘五妹把煙嘴兒啵地拔出來:“給俺放下!”馮招財像被施了定身法兒,立住,慢慢地回過頭,嘿嘿笑幾聲,跑到炕前,把夜明珠放到櫃上,兩隻胖手在潘五妹肩上活潑著,說了夜明珠的用處……
別看馮招財在外麵厲害,在潘五妹看來他就像把鼻涕。馮招財怕潘五妹,倒不是她俊,她不俊;倒不是她娘家當官,她娘家人八輩子都是泥腿子。馮招財怕她,是因為從小被潘五妹欺負住了。小時候的潘五妹長得急,比同齡的馮招財高半頭,有勁兒,跟馮招財打架時,常把他摁到胯下撲通,沒想到竟打出感情來了。有媒人到家裏給馮招財提親,他問:“是潘五妹嗎?”
人家搖頭說:“不是。”
馮招財說:“我就要潘五妹。”
新婚之夜,馮招財騎到潘五妹身上,得意地說:“你厲害,還不是在俺下麵。”
潘五妹把他翻到下麵,狂夯,差點兒把他蹾成鞋樣子。
婚後十年過去,潘五妹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馮招財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由,要納妾。潘五妹說:“是你沒種,還賴俺。不信?不信是吧,那俺找個野男人試試,要是能生,你就甘心當王八,不能生,俺張羅給你娶三個小的。”馮招財聽了這話,焉巴了,再也不背古訓了,再也不提娶妾了。
當潘五妹聽說了夜明珠的用處後,握起拳頭說:“中,不蒸饅頭爭口氣!”
馮招財握著夜明珠來到店裏,見劉掌櫃像棵被坷垃壓著的豆芽,蹲在那裏瞅尋那堆破爛玩意兒,便說:“過來。”劉掌櫃左手握著青花盤子,右手捏著放大鏡,湊到跟前:“爺您說就是,小的聽著呢。”馮招才把夜明珠托在掌心,說:“出去放放風,就說爺我想用這個夜明珠換萬寶堂那塊鎏金牌匾。”劉掌櫃吃驚道:“馮爺,那是鎏金的,就薄薄的一層,全刮下來也不頂一枚戒指。再說了,就算是金子的也沒夜明珠值錢。用這個較勁兒,不劃算!”
馮招財冷笑道:“爺我就想用這顆珠子看到蔡守信的倒黴樣兒。”
劉掌櫃牙痛般嗍牙花子:“馮爺,讓九斤帶人把匾摘來就得了。”
馮招財搖頭說:“那不行!一隻貓抓住老鼠還玩兒半天才下口呢,爺我上來就把他整趴下,太沒有意思了。廢話少說,你照爺的意思去辦就行。”
劉掌櫃把盤子舉起來:“馮爺,您看這盤子?”
馮招財揮揮手說:“廢他娘的啥話,喜歡就拿走。”
劉掌櫃壓抑著驚喜,拱手道:“馮爺您擎好就是,有這顆夜明珠,肯定有人把萬寶堂的牌匾送來。到時候,您就用這塊牌匾當茅廁的門,倍兒解氣。”
送走劉掌櫃,馮招財走出店門,笑眯眯地盯著萬寶堂那塊牌子,想象著蔡守信的沮喪,已經預支了開心:你蔡守信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我馮招財較勁,這不是螳臂當車嗎,這不是小耗子給貓下戰書嗎,有你哭的時候。當你求饒時,爺給你起個店名,叫無寶齋,就讓你做三尺大的牌子,否則就給爺滾出琉璃廠,愛哪兒發財去哪兒……
一連幾天,都有人到萬寶堂鬧哄著要購買店牌,有人出百兩銀子,有人出兩塊金條,還有人說用寶貝換,讓蔡守信感到氣憤不解,問理由,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有人倒是說了:“這牌子用料好,字寫得有神,有極高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