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鐵柱的金鍾罩(1 / 3)

我蹲在打穀場的草垛後頭,捏著新做的棗木彈弓直咽唾沫。遠處曬穀坪上,生產隊新買的鐵皮打穀機正轟隆隆轉著,金黃的稻穗在鐵齒間翻飛,揚起一片細碎的光。

父親站在機器旁,後腰上別著的搪瓷缸隨動作一晃一晃。那缸子是他當上拖拉機手後,王隊長特意獎的,上頭印著\"勞動模範\"四個紅字,漆都蹭掉了半邊。這會兒他正跟會計老周比劃著什麼,粗嗓門穿透機器轟鳴:\"看見沒?這機器就得這麼使!\"

\"得了吧鐵柱,\"老周扶了扶斷腿的眼鏡,\"昨兒個是誰把拖拉機開溝裏去的?\"

圍觀的社員們哄笑起來。父親古銅色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梗著脖子嚷嚷:\"那是田埂太窄!再說了,最後不還是我...\"話沒說完,打穀機突然發出老牛喘氣般的怪響。父親慌忙轉身,半舊的解放鞋在穀堆裏打了個滑,整個人撲在機器上。

\"噗——\"一團混著碎稻稈的穀殼噴了他滿臉。我眼睜睜看著父親頂著滿頭\"金屑\",活像正月裏舞獅的獅子頭。他胡亂抹了把臉,沾著稻芒的眉毛滑稽地抖動著:\"看什麼看!這、這是機器在吐豐收的喜氣!\"

曬穀坪上的笑聲更響了。二嬸子笑得直揉肚子:\"鐵柱啊,你這喜氣夠足的啊!\"連向來嚴肅的王隊長都背過身去,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縮回草垛後頭,摸出顆圓溜溜的石子。方才落在打穀機頂棚上的麻雀還在,灰撲撲的小腦袋一探一探。拉緊皮筋的瞬間,父親的大嗓門又飄過來:\"我跟你們說,當年在公社學開拖拉機那會兒...\"

\"嗖\"的一聲,石子破空而出。那麻雀撲棱著翅膀騰空而起,石子擦著鐵皮棚子,\"當\"地打在打穀機後蓋上。

\"嗷!\"父親的慘叫驚飛了整片曬穀坪的麻雀。我看見他捂著屁股原地蹦起老高,搪瓷缸\"咣當\"掉進穀堆裏。老周嚇得一哆嗦,賬本都掉地上了。

\"咋啦咋啦?\"人群呼啦圍上去。父親佝僂著腰,額角青筋直跳:\"沒、沒事!突然想起來...今早的工分還沒記!\"他同手同腳地往倉庫挪,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褲子上,赫然洇開個銅錢大的濕痕——那是我早上偷喝的山楂汁。

暮色染紅打穀場時,父親走路的姿勢越發古怪。他磨蹭到最後才離開,路過草垛時突然扭頭,嚇得我差點咬到舌頭。

\"小兔崽子,\"他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等你娘給我挑完刺,看我怎麼收拾你!\"晚風送來母親在院門口的喊聲,父親渾身一顫,撒腿朝家跑去。月光下,他跑起來的模樣活像後頭有狼攆的瘸腿兔子。

油燈在土牆上投出晃動的影子。父親趴在炕沿上,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褲子褪到腿彎,露出半邊腫得發亮的屁股。我扒著門框偷瞄,正撞見母親舉著縫衣針在煤油燈上燎。

\"輕點輕點!\"父親把枕巾咬得咯吱響,\"這針上輩子跟咱家有仇?\"

\"現在知道疼了?\"母親用膝蓋壓住他亂蹬的腿,\"晌午在打穀機上逞英雄那會兒,嗓門不是能震塌房梁?\"針尖精準挑開紫脹的皮膚,暗紅的血珠立刻冒出來,\"謔,這刺紮得夠深,趕明兒能當頂針使。\"

我縮了縮脖子。灶台上煨著的艾草水咕嘟作響,混著父親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忽然母親\"咦\"了一聲,針尖懸在半空:\"這塊疤...是不是七五年修水渠落下的?\"

父親渾身一僵。炕桌的陰影裏,他後腰上蜈蚣似的疤痕若隱若現。那年冬天公社組織背石碑,父親非要跟鄰村的壯漢較勁,結果被青石板劃開半尺長的口子。我記得他被人抬回來時,棉襖凍成了冰鎧甲,手裏還死死攥著半塊掰下來的石碑角——說是要給我磨個硯台。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父親含混地嘟囔,突然倒吸冷氣:\"嘶——你挑刺還是剔骨呢!\"

門簾突然掀開,夜風卷著二嬸的大嗓門撞進來:\"鐵柱家的,聽說...\"聲音戛然而止。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照見父親光溜溜的屁股和二嬸瞪得滾圓的眼睛。

接下來半柱香時間,我見識到了父親這輩子最敏捷的身手。他躥起來的速度讓炕桌上的針線笸籮都飛到了房梁上,抓棉被的架勢活像溺水的人撈救命稻草。而母親舉著帶血的縫衣針,笑得歪在了醃菜缸上。

第二天全生產隊都知道了三件事:鐵柱的屁股比關公臉還紅,會計老周的眼鏡笑裂了必須去縣裏配,以及我家灶房梁上至今還掛著個倒扣的針線筐。

秋收過後,農閑時節。村裏的閑話就像曬穀場上的麻雀,撲棱棱地到處亂飛。起初隻是說鐵柱的屁股比關公臉還紅,後來不知怎的,就變成了鐵柱用屁股接住了山匪的子彈。

\"那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二嬸子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裏的鞋底子拍得啪啪響,\"鐵柱從公社開完會回來,半道上就聽見u0027砰u0027的一聲...\"

我蹲在碾盤後頭,看著二嬸子眉飛色舞地比劃。她嘴裏的父親儼然成了個武林高手,一個鷂子翻身就用屁股擋住了飛來的子彈。最絕的是,她說那子彈是金子打的,上頭還刻著\"山大王專用\"。

\"瞎說!\"我忍不住探出頭,\"我爹那是讓彈弓打的!\"

\"去去去,\"二嬸子揮著鞋底子趕我,\"小娃娃懂什麼?你爹那是為了救王隊長!\"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那山匪是衝著咱們生產隊的拖拉機來的...\"

謠言越傳越邪乎。等傳到鄰村,已經變成了父親用屁股接住了三顆子彈,還活捉了山匪頭子。最離譜的是,有人說看見父親把子彈磨成了耳墜子,送給了母親。

父親氣得直跺腳。他拎著搪瓷缸在村裏轉悠,見人就說:\"那是彈弓!彈弓!\"可沒人信他。連王隊長都拍著他的肩膀說:\"鐵柱啊,別謙虛了,這英雄事跡得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