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家中唯一男孩,也是外公最器重的孩子。他稟賦聰穎,斯文儒雅,家庭也有條件讓他接受較好的教育。他1963年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是那一代人中真正的天之驕子。舅舅小學畢業考上三原農校,上了一學期,腳凍生瘡,就回到武功河道小學補習一年,後又考上綠野中學。初中畢業後,在普集中學住讀高中,1959年考入陝西師範大學生物係。他不喜歡生物專業,想補習重考。外公訓誡到:“咱們家成份不好,你不去師大,就到太峪工地去”。別無選擇,舅舅隻好上了師大。畢業後先在三原搞社教,再到隴縣知青辦,後來做了隴縣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成為副縣長候選人。這時突然來了一紙調令,他被調到寶雞市稅務局任人事科長。舅舅在稅務係統工作多年,兢兢業業,恪於職守,清正廉潔,最後從寶雞市高新開發區國家稅務局局長的位子上退休。
外公看重每一個孩子的教育。在1960年代,受教育的權利並非男女平等,但外公不僅讓家中男孩讀書,女孩也要讀書。二姨媽和我的母親雖沒有像舅舅那樣上大學,但也是讀了書的。那時不興女孩子讀書,但外公堅決要讓二姨媽和我媽進皇甫小學。小學6年製,她倆一前一後讀完。其間,外公雨天割苜蓿,路滑摔了一跤,得了坐骨神經痛,走兩步就得歇一歇,我母親性格開朗,陪伴外公到楊淩、西安尋醫問藥,耽誤了三年級,後來跳級直接上了四年級。小學畢業時,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到長寧中學,那時上中學講家庭出身,地主家庭的成份使得母親沒有上長寧中學,勉勉強強上了西馬農中。前半天念書,後半天幹些拾糞、拾棉花、割草的農活。聽村裏的舅舅們說,母親念小學時愛唱歌跳舞,但因為從小沒媽,遇上大事小事總愛哭。
外公就是這樣一個開明的人,但時代卻給他的人生設置了沉重的滄桑坎坷。除了壯年喪妻外,十年“文革”中,他受到太多嚴酷的摧殘。姨媽和母親至今想起都悲從中來。
那個時代造就了太多的人間悲劇。
“文革”開始時,外公的三個長兄都已故去,這個大地主家庭的舊賬就全算到外公一個人的頭上。為了要外公交出銀元,那些整人者讓外公打赤腳站到冰上。隆冬臘月,天寒地凍,正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空曠原野,外公咬緊牙關站在冰上,凍得臉色烏青,瑟瑟發抖。外公還受過一種整人的辦法,叫“冰糖人”,就是大冬天給人衣服上澆水,讓衣服結冰,把人灌得像蠟人。那時,舅舅在外讀書,大姨媽、二姨媽還有我媽心痛得揪成一團,替外公去死的心都有了。其實,外公家中並沒有多少銀元,他這個所謂的地主,隻是有些良田,雇些長工短工,以糧食放債罷了。
外公家的宅子是很講究的。那時關中的財東有了錢通常都會大興土木,建造上好的宅第。門房、廳房、兩排對應的廂房,還有後房、上房,中堂掛著對聯和畫兒,外牆壁上的磚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石榴、桃子、佛手、仙鶴。房裏的柱頂石足有半米高,頂著結實的大柱子。屋外有滲井,下大雨可以聚水,以備洗衣之用。屋宇上空籠罩著巨大的瞞天網,網上吊著大牛鈴。一點都不影響陽光灑下,但是連一隻小麻雀也不能飛進院來。瞞天網為的是防備土匪搶劫。要是有土匪試圖從房頂溜進院裏,瞞天網上的大牛鈴就會急劇地“當啷啷”作響。沒等土匪落地,全家人就會操持家具出動了。據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則成語就跟瞞天網有關。
二爺在世時,土匪猖厥。家裏幾次被土匪搶。有一次二爺被土匪燒傷。外公悉心照顧,兄弟倆夜夜在一個炕頭睡著。按照家中規矩,從我老爺手裏傳下來的治療鼓症(今稱“肝腹水”)的偏方隻傳了當家的二爺。但是因外公照料二爺也得悉了一點方子。後來,外公也曾為人治療此病。
說我的外公在“文革”來臨時並不富有,沒有人會相信。在別人的眼裏,他這個地主不知該有多少財富。但是事實上,他既沒有銀元,也沒有什麼辦法使人信服他沒有藏富。
姨媽們至今都記得一件事。有一次,又開始整人了。我的外公作為地主未能幸免。他被人追趕,奮力地跑到田野裏。為了逃生,慌不擇路,跳下一個大壕溝,當即摔得腳崴走不了路。費盡力氣爬到棉花田裏,饑寒交迫捱過一夜,清晨爬到路邊,被人送到鄰近村子的親戚家。那時他的腳脖子已經腫得透明發亮。修養數日,怕連累親戚,又擔心回到皇甫繼續挨整,外公一個人孤單單飄零到了西安。家裏姨媽和媽媽不知外公是死是活,急得哭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