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味是被一陣刺骨的涼意激醒的。
她下意識蜷縮起身體,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邦邦的木板上,身下墊著的草席粗糙得像砂紙,細碎的茅草梗從縫隙裏支棱出來,紮得她後背生疼。耳畔傳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是被人死死捂在喉嚨裏,卻又被夜風撕成碎片漏進她耳中。
“二丫……娘求你了,快醒醒……”
她猛地睜開眼睛。
視線被淚水糊成一團昏黃的光暈,恍惚間有冰涼的液體滴在她臉頰上。隨著睫毛顫動,一張布滿溝壑的臉逐漸清晰——婦人約莫四十歲,鬢角卻已斑白,粗布頭巾裹著枯草似的頭發,深褐色的臉頰被曬得皴裂,此刻正死死咬著嘴唇,渾濁的眼淚一顆顆砸在林知味額頭上。
“二丫!你、你終於醒了?”婦人一把攥住她的手,指甲縫裏嵌著黑泥,指節粗大得硌人。
林知味本能地往後一縮,後腦勺卻撞上凹凸不平的土牆,疼得她“嘶”了一聲。這一動牽出更多記憶——
青山村,林家二女兒,十三歲,昨日上山采野菜時失足摔下山坡……
“水……”她啞著嗓子擠出這個字。
婦人慌慌張張撲向牆角,陶罐碰撞聲“叮鈴哐啷”響成一片。林知味趁機打量四周:茅草屋頂破了個拳頭大的洞,三月的冷風裹著細雨往裏灌,在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水痕。牆邊摞著幾捆發黴的稻草,豁口的瓦罐裏插著幾支蔫巴巴的野花,瘸腿木桌用石塊墊著,上麵擺著兩個豁口的陶碗,碗沿還沾著沒洗淨的野菜渣。
“慢點喝。”婦人用竹勺舀了水遞到她唇邊,渾濁的水裏浮著幾點草屑。
林知味抿了一口,冷水混著土腥味滑過喉嚨。她這才看清婦人的裝束——灰撲撲的粗布襦裙打著補丁,袖口磨得泛白,手肘處用麻線歪歪扭扭縫著塊靛藍碎布,針腳倒是細密。
“娘……”她試探著喊了一聲,喉嚨火辣辣地疼。她突然把林知味摟進懷裏,力道大得幾乎勒斷她的肋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腳步聲從門外轟隆隆碾進來。“當家的!大牛!二丫醒了!”
先進門的是個佝僂著背的中年漢子,粗布短打上沾滿泥點,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猙獰的舊疤。他杵在門框邊搓著手,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憋出一句:“二丫還疼不?”
記憶翻湧——這是林大山,三天前為了給她湊藥錢,連夜進山挖草藥摔傷了腿。
“爹,我沒事。”林知味輕聲說。
漢子突然紅了眼眶,轉身從門後摸出個布包。層層油紙揭開,露出一塊拇指大的麥芽糖,糖渣混著草屑黏在紙上:“昨兒趕集買的……給你留著。”
“我也給二姐留了好東西!”
脆生生的童音從門外蹦進來,十歲的小桃像隻瘦伶仃的麻雀撲到床邊。她穿著改小的舊襖,袖口短得露出手腕,掌心小心翼翼捧著個草編的蛐蛐:“虎子說,把這個放床頭,病氣就被嚇跑啦!”
林知味接過蛐蛐,草莖還帶著體溫。
門口忽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轉頭就見個少年局促地蹭著鞋底。林大牛扛著半人高的柴捆,黝黑的臉上糊著泥灰,咧嘴笑時露出一口白牙:“二妹,哥給你砍了最甜的柴,燒火不嗆人!”
李秀蓮抹著眼淚笑罵:“盡說胡話!柴火哪分甜不甜?”
“真的!”少年把柴捆往地上一撂,獻寶似的抽出一根,“這是山梨木,燒起來有果香!這是老桑枝,火旺煙少!這是……”
林知味望著他袖口滲血的擦傷,突然鼻尖發酸。
原主的記憶潮水般湧來——
大哥為了給她摘崖邊的野莓摔破膝蓋;爹娘寒冬臘月當掉最後一件棉襖給她換藥;小妹餓著肚子把粥裏的米粒全撥到她碗底……
“咕嚕——”
不知誰的肚子突然叫了一聲。
林大山猛地拍了下腦袋:“光顧著高興,灶上還煨著粥!”
破陶罐端上桌時,熱氣糊花了林知味的視線。
說是粥,實則清湯裏飄著零星的糙米,摻了大半苦菜葉。李秀蓮舀了最稠的一碗塞給她,自己的碗卻能照見人影。小桃捧著碗小口小口抿,喝完還偷偷舔碗沿。
“二丫多吃點。”林大山把自己碗裏的米粒撥到她勺中,“爹不愛吃這個。”
“我也不愛!”小桃急忙把碗推過來,肚子卻誠實地又叫了一聲。
林知味攥緊竹勺,指甲掐進掌心。
指尖突然觸到一抹溫潤。
低頭一看,青玉鐲子正緊緊貼著她的皮膚,光澤瑩潤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