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子出行,是在一個細雨靡微的清晨。
李世唐自六扇門歸來,烏雲鎖月,黑得他瞧不到自己疾行的影子。
成群的灰鴉聚集在宮城牆頭,用爪子攀在傾斜的瓦牆上。
灰鴉是慣於聒躁的,然而在宮城內,不要奢望它們會為你孤獨的夜行伴奏,在這裏孤寂無聲,連鴉也緘默不語。
李世唐遙遙感到地麵微微震動,車輦正行駛在白玉理石鋪就的宮道之上。
他很快聽出,那是旋舞的馬。
它周身漆黑,正好隱於黑夜,適且夜行,然這黑沉古怪的牲畜卻怪異地生就一頭銀雪般的鬢毛,即使在無月的夜晚,仍舊清冷得熠熠生輝。
它就像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渾穩地邁過宮牆內厚厚的經書史卷之道,不疾不徐地走來,黎明的始開與烈日的崩發,隻在它徑步之間。
那是旋舞最愛的馬,雪跋--它被棬養入宮已近20載,但旋舞從未騎過。
雪跋來到跟前,李世唐才注意到這車輦配備厚重,行在道上卻靜悄悄的,那車輪與馬蹄上都裹著緊實的絲棉錦絮。旋舞常說,就連道路,都是有生命的。
他不忍鐵蹄踐過。
李世唐輕笑,他知道旋舞不過是想在他的監視之下,悠悠然逃出深宮厚帷。
即使他從未成功過,因李世唐不會給他任何可趁之機,然而一次,兩次,三四次,總有那麼一次,這鷹眼如炬的男人也會疲憊,放任旋舞從眼前大搖大擺而過。
慵慵懶的旋舞,是貓,是狸,是草叢中奔跑的小動物。
都不是,他是一隻沉睡了許多年的獅子,每個晝夜他享盡日月之光華,天之尊,地之貴。
他身上流淌著祖先最為放蕩不羈的血液,他們在幹涸而寸草不生的荒漠發跡,一路如蔓延之野草,江山萬裏,氣吞如雲。
李世唐的祖上,乃是前朝世宗貴族,然而不知末路將至的他們驕奢淫逸,他們香焚的輕煙,曼舞之妙歌,將在關外百萬猗族將士引入關內。
這腐蝕的皇朝如枯木般崩然傾倒,被殘酷的鐵蹄踐踏得粉末不存,隻遺留無數年幼抑或衰老的孤魂,畏縮地活在新朝貴族的冷眼嘲弄下,倚懷在曾經歌舞升平的夢境中。
李氏子孫從此世代為奴。
年僅十七歲的李世唐在旋舞的登基大典上看到這位不滿十歲的小天子,那時的他還保留著民族的傳統裝束,即便在登基這樣莊重的大典上,他也一身輕便,上身著無袖的寬襟毛背心,細長的脖頸上刺著猙獰而張揚的野獸圖案,手臂上累贅地垂掛著他的父輩們從後宮搶奪來的珠環寶翠。
下身卻是綾羅綢緞的龍袍,被他粗暴地蹂成一團,隨意搭在腰間。
這皇袍上流淌著一個閨中女子的血淚,那是旋舞的母親。
她是最後一個被前朝皇帝派往北猗和親的女子,正是這個冒充公主的普通秀女,激起了猗族征服中原的野心,她纖纖玉指一路盤旋而下,將胭脂塵灰點過滄桑故土。
然而她卻再沒有見過朝夕予夢的京師繁華,而在一路征戰的顛簸中亡死,遺下一個孤兒。
女子彌留之際緊緊咬著丈夫的手臂,從齒縫間吐出詛咒般的企求:讓我的兒子做皇帝。
猗人最重諾言,輕賤諾言者會被馬蹄踏死。即使他恐懼那擁有一半漢人血統的逆兒,終有一天會顛覆他們踏平的土地,毀滅他們血汗壘積起的新朝。
年幼的旋舞不負重任,較之母親柔美的線條,他的眉眼更加象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