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天,耿直和舒曼結婚第三年,國家開始困難年頭,兩夫妻二人也迎來婚姻中第一次嚴重考驗。
這天耿直回家,正要掏鑰匙開門,就聽樓梯一陣亂響,還沒回頭,舒曼三步兩步衝上來,一頭紮到耿直懷裏,摟著耿直脖子亂跳:“高興死了,高興死了!”耿直急得四下亂看:“沒進家門呢,讓人看見!”說著門打開,兩人幾乎跌進家門,耿直趕緊關上門:“什麼事兒死了活的?”
舒曼鬆開手拽著耿直開始跳華爾茲,嘴裏哼著蘇聯民歌:“我要去蘇聯留學啦。”
耿直被轉得暈頭轉向,轉一圈就轉不動了,抱著老婆求饒:“咱吃點東西再跳吧。”
晚上,夫妻倆早早睡下,肚裏沒食,不知誰的肚子開始叫,耿直說:“這什麼聲音啊?咱屋裏進蛐蛐了?”舒曼耳朵貼到耿直肚子上,笑:“什麼蛐蛐,我看是蛔蟲提意見呐。”
耿直一聽惡心:“哎喲,你們這些當醫生的怎麼什麼話都說呀,這幾天肚子裏沒油水,還指著夢裏吃點解饞的哪,你這一蛔蟲,啥念頭也沒了。”
舒曼笑著,耿直摟著老婆,有氣無力道:“老婆,我沒勁,都抱不動你了。”
舒曼:“誰讓你抱了,呆著吧。”舒曼一個轉身衝著耿直,嘮叨:“我們醫院和莫斯科大醫院有協作,每年都派年輕醫生去學習,我們這批實習醫生有六個,我以為輪不著我呢。”
耿直:“為什麼?你工作這麼努力,睡覺手都在我身上劃刀子,你不去,誰去?”
舒曼笑著推一把耿直,扭怩著:“我們六個裏麵就我出身不好,人家都是工農子弟,我真沒想到院領導一點也不歧視我!”耿直:“這就對了,我們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嘛!”
舒曼依偎在耿直懷裏撒嬌道:“你跟我一起去就好啦。”
耿直苦笑:“我又不懂俄語,我去幹什麼?唉,你們醫院去幾個?”舒曼看著耿直:“兩個,我和季誠。”
耿直壞笑:“他肯定樂瘋了。”舒曼瞪耿直:“就知道你會說這話!”
耿直摟住老婆:“我沒那麼小心眼兒,你是我老婆,他敢怎麼著啊!他跟你去也好,你們知根知底兒,異國他鄉的互相也有個照應。”
舒曼瞪大眼睛:“你心胸真寬廣!”耿直挺胸抬頭:“那是,英雄麼!”
靜了一會兒,耿直幽幽道:“去幾年?”舒曼:“說是四年。”
耿直發呆:“四年?”
舒曼看一眼耿直,依偎到他懷裏:“有探親假呢,一年可以回來一次。”
耿直:“哦,挺人道的。”
舒曼看耿直臉色:“你什麼意思?你嘴上說支持,心裏不願意我去呀?”
耿直看著舒曼,手撩撥著她頭發,笑道:“我要願意我老婆一走四年,我可真有問題啦,可我有覺悟啊,你上醫學院不就是想當名醫當專家?現在去蘇聯留學多好機會,我我我願意。”
舒曼頭鑽進耿直懷裏:“那你得從心裏頭願意,不然我不走的。”
耿直:“靈魂深處願意。”耿直摟著舒曼,越摟越緊。
舒曼正整理病曆準備下班,辦公室門推開,季誠滿頭是汗,抱著一大摞書本雜誌資料進來,舒曼趕緊起身,沒等舒曼動手,季誠手裏東西全部堆舒曼桌上,氣喘籲籲道:“我幫你在資料室和圖書館借的,都是留蘇必備知識,你要快點看。”
舒曼身子往椅背後一仰:“媽呀,這麼多東西啊,什麼時候能看完?你都看了嗎?”
季誠一本正經:“當然了,其實你看著多,分分類,找著規律就沒那麼複雜了。”
舒曼發愁著:“我最擔心的還是俄語,發音太困難,就是找不著感覺,真擔心考試通不過,就是到了蘇聯也影響學習。”
季誠真誠道:“我中學學過俄語,我發音還可以,我們一起學吧。”舒曼抬頭看季誠,季誠眼神非常真誠坦率,一笑:“你有顧慮就算了。”
舒曼也是一笑:“有什麼顧慮,都是為了工作嘛!晚上俄語班一起去吧?”季誠往外走,灑脫道:“下班後我找你。”舒曼點頭。
舒曼和季誠從夜校出來,並肩走著,一人懷裏抱份留蘇材料,厚厚的,抱在懷裏。邊走邊溫習著剛剛學到的俄語,二人目光相遇,同時相視而笑。舒曼說:“你笑什麼?”季誠:“你笑什麼我就笑什麼。”
舒曼:“我都不知道我笑什麼,你怎麼會知道?”季誠:“好像又回到大學。”
舒曼點頭:“真的有一點這種感覺。”季誠頭偏到一旁,聲音開始發哽:“我一直向往的你我關係就是這樣的。”
舒曼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知道,我也是。”季誠點頭,二人默默前行。
舒曼回到家門口,正要推門,聽見屋內傳來兩個男人喝高了的亢奮聲,舒曼停下,兩人聲音傳出。楚建道:“你今年有三十了吧,你不要孩子啦?你這腦袋裏到底裝得啥?你為這老婆轉業,你放她走,你就是犯你這輩子第二個重大錯誤!你二百五吧,你!”
耿直聲音帶著傷感:“舊社會咱做夢娶媳婦也不過是個小戶人家本分姑娘,人家大家閨秀,天生麗質,嫁給咱一當兵的,人家圖咱啥?咱能給人家啥?別說四年,就是八年、十年,隻要她想走,咱就得支持她,咱不能讓她跟著咱受半點委屈,覺著咱封建落後拖她後腿,讓她圍著鍋台轉!”
楚建吼著:“你咋凡事都先想著人家人家?你轉業你為她,你好容易過幾天安分日子,你生兒育女過小日子吧,你又放她走,她要不回來了呢!”
耿直吼:“她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是我老婆!我這輩子除我媽、我爸、我妹子,她是最親的人!”
舒曼聽著,眼睛濕潤,她猶豫著,想離開,但身後響起腳步聲,她隻得抬手推門而入。耿直和楚建一見舒曼酒醒大半,耿直趕緊要起身,但身子發沉,又坐下,舌頭大著:“我、我以為,你還在跟小季學俄語呢,這麼早回來啦?”
楚建笑道:“舒醫生辛苦啦,俄語不好學吧?”
耿直說著要站起,但身子沉甸甸的,起身就晃著,舒曼趕緊上前扶住,耿直看著舒曼:“你去休息,我來收拾碗筷。”
耿直這樣說著,卻抱著老婆不撒手:“你別動別動,什麼都我來幹,我要好好伺候你,你一個小姑娘到蘇聯那大老遠冰天雪地的一走四年,我不在你身邊,你多難啊。”
楚建看著耿直,一句話說不出。舒曼眼睛濕了。
一大早,耿直睜開眼睛,要欠身,頭發沉,“咣當”一聲又躺下,一伸手,枕邊無人,門推開,舒曼梳洗幹淨,坐到床前看著他微笑。耿直躺著看著老婆,伸手撥弄她頭發:“我昨晚沒吐吧?”舒曼:“差點兒,什麼肉啊,味兒那麼重?”
耿直張開嘴,聲音卻小:“馬肉。”舒曼發怔:“馬肉能吃?”
耿直:“老鼠肉還能吃呢,真能吃,我吃過。”舒曼做惡心狀,耿直笑著將老婆攬到懷裏:“真餓到那份兒上,別說老鼠就是蟑螂我也敢吃。”
舒曼猛砸耿直:“越說越惡心,別說這個了!”耿直攬著老婆:“你不愛聽就不說了,你想聽什麼我說什麼。”
耿直語氣裏透著一絲淡淡的傷感,舒曼彎下腰看丈夫:“你要是不願意我走,我可以放棄的。”舒曼說放棄這個詞時,聲音明顯哆嗦了,眼神也遊移開去。
耿直笑了,一個翻身坐起,將老婆摟在懷裏,看著她眼睛:“傻丫頭,你人生這麼重要大事兒!我怎麼會不願意?我也太人事不懂了!別說你想去蘇聯,你就是想去月亮上做嫦娥,我也搭個梯子送你上去。”
舒曼頭埋在丈夫胸前,感傷著:“去月亮幹嘛,當嫦娥有什麼意思?廣寒宮裏一個人多可憐啊。”耿直:“我陪你,我是吳剛啊,寂寞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
舒曼笑著,眼淚下來,哽咽著:“我不想離開你,你跟我一起去多好。”
下班了,耿直往家走,一進門,樓梯上正走著兩個穿旗袍女人,拎著包,一個五十歲左右,一個不到三十歲,兩人說著南方普通話,一來一往嘰嘰喳喳,語速超快,耿直完全聽不清楚,也沒當回事兒,穿過兩個女人之間,走到自己家門前敲門,門打開,耿直還沒說話,就聽身後發出一聲淒厲叫聲:“小曼。”舒曼也是一聲尖叫:“姐姐,常媽媽。”
耿直傻傻地站著,看著老婆越過自己,撲向門外那兩個又哭又笑的女人,那常媽還沒叫出聲,眼淚先下來了。三個女人擁作一團,又叫又笑又哭。耿直看得傻眼。
還是舒曼先反應過來,一手拉一個,衝著耿直轉過臉:“常媽媽,這就是我愛人,姐你不認識啦?”
常媽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耿直,也不說話,舒露也打量一眼耿直,笑道:“是見過一麵的呀,真是好笑哦,都沒認出來,不過你不能怪我的,我上次見你,你大沿帽大肩章,一身將校呢、兩道杠、一顆星好威風的。”耿直見這仨女人可真是頭疼,嗯嗯啊啊的:“您們坐坐。”
耿直進裏屋,三個女人熱鬧上了,唧唧呱呱語速超快,又瑣碎。舒曼樂著:“姐你每次來都不打個招呼,搞得我好興奮的哩。”
舒露:“我是要打電話的,常媽媽急呀,常媽媽一聽說你不久要走了,就趕緊買了火車票要來北京看你的。”舒曼偎到常媽懷裏:“常媽媽最疼我啦。”
常媽慈愛地撫弄舒曼頭發:“你是不是有點腫呀,臉好像大了點。”舒曼:“是嗎?啊呀我自己都沒感覺的。”
舒露:“典型營養不良,你還當醫生呢!”舒曼抱著常媽:“做夢都吃到常媽媽做得淮揚菜哦。”
常媽立刻起身:“我現在就去做。”
常媽在廚房做菜,舒曼和舒露並肩而坐,熱切盼望,尤其舒曼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常媽端著菜盤走來,一路走一路嘮叨:“北方東西就是沒有我們那裏精細,醬油味道都不對,豆油也沒有菜子油炒菜香。”
舒曼歡呼一聲:“淡菜炒筍尖!哇,還有煮幹絲!”舒曼趕緊夾起一筷子,放嘴裏品一會兒,歎道:“我在北京三年都沒吃到地道的淮揚菜,太幸福啦!啊呀,這段時間物資這麼緊張,常媽媽你哪裏搞到的?”
耿直滿眼警覺:“是啊?現在糧食副食管製都很嚴,淮安也不會例外吧?”
常媽媽蠻不在乎:“哪裏搞的?偷的!”耿直和舒曼都是一驚:“偷的?”
舒露趕緊打一下常媽:“常媽媽不好說笑啦,妹夫可是國家幹部,政治覺悟高的哩,妹夫你眼睛不要瞪這麼大,常媽媽最喜歡開玩笑啦,這些東西都是常媽媽用首飾在黑市上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