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末班車(1 / 3)

媽媽去世以後,我足足用了半年時間來忘記她。主要是忘記那些往事。那些往事,除去我太小不記得的,至少也有十年的,再加上許多片段,一件一件地忘記,太難了。我必須大段大段地刪除。

我狠狠踢了一場球賽,踢得筋疲力盡,幾乎骨斷筋折。從疲勞中恢複過來的時候,我忘記了最初的幾年。那幾年,是我上學前的幾年。據媽媽說,那時候我最磨人。相冊裏有一張那時我跟媽媽的照片。我站在一塊石頭上,跟媽媽一般高。媽媽笑著,有點兒疲憊,有點兒單薄。那是媽媽最瘦的時候。我合上相冊的瞬間,媽媽疲憊的笑似乎收斂了一下。我一點兒沒有遲疑,把相冊鎖進一個抽屜裏麵。鎖上抽屜,我打開窗子扔了鑰匙。那個小鬆鼠一甩尾巴,就不見了。它一直咬著那把鑰匙不放,現在,終於固執地跟著鑰匙走了。它落在樓下的聲音,我沒聽見。

我忘記了那幾年所有的事情,包括媽媽疲憊的笑,還有媽媽很單薄的樣子。

幾天後,我去了遊樂園,坐在過山車裏狂奔了兩場。我大汗淋漓,從安全帶裏解脫出來的時候,我忘記了讀小學一年級那年的事情。

我想盡一切辦法,忘記了所有跟媽媽有關的往事。

那天晚上,我跑進草帽胡同,站在胡同口,仰望天空說:我把你忘了!

我隱約看見媽媽轉身而去,消失在茫茫星漢之間。我輕鬆地升人初三。

媽媽彌留之際,我答應媽媽,一定考上重點高中,再考上北師大。我趴在媽媽耳邊重複了一遍,不是我家附近的師大,是北京師範大學。當時,媽媽大概聽清楚了,下頜輕輕點了點,然後就一步一步走遠了。

我天天想著跟媽媽許下的諾言,感覺要走的路還很長。我的數學和英語早已經塌糊塗。我必須馬上出發了。一周後,我邁出了很重要的第一步:每周末晚上補習數學和英語。輔導教師是住在校外的兩個師大女學生。晚飯後,她們兩個先要適當輕鬆一下。這期間,我在家等到體育新聞結束,再乘二路汽車去她們的住處。兩科補習結束,我能趕上末班車回家。

末班車總是姍姍來遲,像一個散漫的男生,一路上幹盡無用的事情,不知不覺就遲到了。我嘴裏咀嚼著英語單詞,就像嚼著口香糖,想一個一個把它們吞咽下去,確實很難。另外,我還要瞥著站點,免得坐過了頭。

我上車的站點叫師大站,在成福裏下車。在師大站和成福裏站中間隔著四站,分別是新世界、國貿飯店、小熊星座和草帽胡同。

小時候,有一回我鬧著要在草帽胡同下車,想看看胡同裏麵是不是掛滿草帽。媽媽拗不過我,帶我去了。我從胡同口找到胡同尾,沒有一頂草帽。我就跟媽媽說:這個胡同騙人,沒有草帽。要是有草帽就好了。媽媽回答我的話,我大概第二天就不記得了。一直沒忘的是媽媽無限惋惜的樣子。現在,連媽媽無限惋惜的樣子我也不記得了。

新世界是一個商場。有很多玩具,很多好吃的東西。一定還有別的。小熊星座是一個規模巨大的網吧。半年前,有一陣子我頻繁在這裏下車上車,直到有一天媽媽在門口喊我的名字。媽媽的身後跟著班主任。

國貿飯店是爸爸去年經常去應酬的地方,一年前,媽媽在門口看見了爸爸和一個女孩子走進去。不久,媽媽就病了。

這幾個站點,隻有經過草帽胡同時我願意扭頭看看,看看裏麵是不是意外地掛滿了草帽。其他幾站,我隻顧低頭大口咀嚼單詞,再大口把它們吞咽下去。我聽見它們咕咚一聲落到肚子裏麵去了。

成福裏是我的終點站。下了車,看一眼開走的末班車,它仍舊像一個散漫的男生,因為等著他的可能是一場訓斥,回家的腳步有點猶疑。那副樣子,讓我想起自己頻頻光顧小熊星座的日子。在成福裏下車的時候,本來應該看見小區裏我家的窗子,可是那些窗子大多是黑的,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

師大的兩個姐姐講課特別投人,我也沒讓媽媽失望。第一場雪那天,我的月考成績出來了,英語和數學的成績都提高了不少。那天去補習,我在新世界下車了。服務員問我買什麼好吃的。我就憑自己的口味買了一大包。兩個姐姐一邊皺著眉頭吃著我買的東西,一邊虛偽地說心意領了心意領了。坐在回家的末班車上,我猜想著那狴食品的命運。我估計,我一離開,它們就被扔進了垃圾桶。或者,通通塞進抽屜,任憑一周以後生出青黴素。

盡管這些想象不美好,回家的路上我還是很高興。那天,我又在前一站草帽胡同下車了。我閉上眼睛,在胡同口站了一會兒。我想象著睜開眼睛的時候能看見奇跡。睜開眼睛的時候,沒有奇跡出現。我有點失望,迎著雪走進去。整個胡同被雪覆蓋著,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兒聲音,似乎開始冬眠了。有一行腳印明明滅滅,伸進巷子。我緊緊踏著那行腳印往裏麵走了一段路,沒看到我一直期待的草帽。我明知道是這個結果。我隻不過想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意外。後來,我退了出來。我突然很惶恐,擔心這行明滅的腳印把我引向某個異境,而那個異境裏有我不想看到的人和場麵。或者,那個異境無比誘人,讓人貪戀忘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