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坐火車去蘭州領結婚證。
她請的是婚假,臨來,興衝衝地在單位開了結婚證明。男朋友複姓司馬,是同係統的同事,學習時認識,和他一見鍾情。說好了,領完證,她就從徐州調到蘭州。****原是鐵路醫院的護士,為了愛情,換個崗位也心甘情願。
沒想到,事情卡在司馬的領導那兒。領導遲遲不開證明,兩人就沒法領結婚證。
眼看一天天過去,司馬去問,領導遞給他外調的檔案,他腦子“轟”的一下,未婚妻的叔父,在東北做過軍閥,是張作霖的把兄弟。
證明不能開。領導態度堅決,理由是:“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而你,一個重點培養對象,還要不要前途了?”
司馬不斷求情,領導不為所動,他打算緩一緩,再去做工作,可****的歸期已近。眼見留她不住,司馬隻有使勁往她的包裏裝喜糖,“回去散”。
家裏人都以為他們領了結婚證,他們也以為隻是時間問題。可下一個假期,下下個假期,****去了又去,都沒等到那一紙證明。
再下個假期,她沒買車票,沒去蘭州,在黑夜裏蒙著被子悶聲哭,被母親發現,了解完緣由,母親也哭了,“丹啊,算了吧。”
做了斷的信寄往蘭州,司馬沒回信,隔幾天,人出現在徐州****家門口。司馬向她母親表決心:他會調動工作,新單位開證明的是他哥們,“隻要再等等,我們就能領證……”但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這個等待似乎遙遙無期。****母親把司馬勸了回去。
此後,****和司馬徹底斷了聯係。好在****年輕、漂亮,換個地方還能重頭再來。她去了西安,經人介紹,遇到後來的丈夫。
幾十年間,司馬和****隻見過一次麵。那是係統的勞模表彰大會,他在,她也在。都是中年人了,坐在同一排,一如多年前,一起學習時。他想和她說說話,但中間隔著幾個人;她上台領獎,齊耳短發,神采奕奕,他在下麵看著她,想起從前她跑到蘭州隻為和他領結婚證,她彎著腰從大包裏掏喜字、掏被麵,辮子甩啊甩……而那時一開門摔趔趄的孩子們,如今也到了婚娶的年紀。
還有一次,他們擦肩而過。那時,司馬也已調到西安,做了被服廠的廠長。來領被服的各單位名單中,他發現醫院的代表是“****”,便特地打扮了一下,剪頭發,刮胡子,換襯衫,等了一天,也不見她的身影。****後來說,聽說主管此事的人是他,她特地找人換了班,“已然如此,何必再見?”
1995年,司馬和****終於領了結婚證,成為小圈子裏轟動一時的新聞。原來,司馬輾轉得知****的老伴去世,便尋到她家。開門時,兩人都有些錯愕,頭發都白了,隻有輪廓還在,依稀舊情在。
落座,相對,司馬告訴****,自己的妻子因肺癌撒手人寰,膝下有一兒一女,也已相繼成家。這幾年,一個人的苦,他清楚。
“我還能陪你10年。”司馬本意是去安慰****,誰知見麵就變成求婚,而此刻,她沉默,沉默是因為沒有理由拒絕,她隻有躊躇和難以言說的羞慚:“我老了……”
他們用了些時間說服子女,然後就去了民政局,近40年沒說過一句話,心意卻出奇一致:“怕夜長夢多,當年就差這張證。”
生命最後的10年,他和她在一起。
後來,司馬患了絕症,在醫院快不行時,他讓****的女兒把她接回老家,那段日子,他們書信往來,又回到當初異地戀時。****的外孫正好在司馬的城市,於是充當信使,收到信,便跑去醫院,微笑著說:“司馬姥爺,你的情書來了。”
最後,****的外孫代表她,參加了司馬的葬禮,並帶來了花圈,花圈上貼著她親筆寫的挽聯,落款是“老妻”。
2015年,在家宴上,我聽堂妹講了這個故事。
堂妹夫即是****的外孫,清明節將至,他們要送姥姥去給兩個姥爺上墳。
此時,****隻剩稀疏白發,滿額溝壑,耳朵已經有些聾,聽不清周圍人傳說的關於她和他的命運、造化、緣分的事。一個沒有辜負任何人、雖錯過了幾十年卻近乎圓滿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