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喲,是一個團體的同伴呢。”
才走進那個房間,就聽到如馬嘶叫般高亢的聲音。我們一群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聲音的主人,在進門左手邊牆上的壁爐前,是個個子矮小,戴著圓圓銀框眼鏡,剛邁入老年期的男人。壁爐中燃燒著貨真價實的紅紅火焰,男人坐在壁爐前麵的矮板凳上,兩手烤著火取暖,隻扭過粗短的脖子,對我們露出滿臉的笑容。
他身上穿著看似編織的白色厚毛衣,年紀大約50出頭,不,應該將近60了吧。從鼻子延展到嘴巴四周及下巴的白胡子,長得非常濃密,正好跟禿了一大半的頭發成對比。
這個男人就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嗎?瞬間,我這麼以為,其他人應該也是一樣吧。
“請問……”第一個踏入房間的槍中秋清,開口想問這件事,可是,才開口,男人便笑得更誇張了。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舉起一隻手,用力揮動著,“剛才我不是說你們是同伴嗎?我也是因為這場暴風雪,借住在這裏的人。”
聽到他這麼說,大家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我也不例外。緊張紓解了,凍僵的身體才開始感應到房裏的暖氣,頓時暖和起來。
“打攪了……哎呀!”
最後進來的是蘆野深月,在我正後方說。我回過頭看,她的手還放在敞開的門把上,詫異地望著走廊。
“怎麼了?”我問她。
她輕輕撫梳著淋濕的烏黑長發,疑惑地說:“帶路的人不見了。”
原來是帶我們來二樓這個房間的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我沒說什麼,隻對她聳了聳冷得僵硬的肩膀。
“那個人陰陽怪氣的。”深月說。
“他的確是個蠻冷淡的人。”
“不隻是這樣,我總覺得他一直盯著我的臉看。”
我很想說——那是因為你很漂亮啊。可是,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不希望,這句話成為沒意義的笑話。當時,我的表情一定顯得很不自然。
這之間,其他人已經爭先擠到壁爐前,伸出雙手來烤火取暖。我邊在嘴邊摩擦著失去感覺的雙手,邊催促深月,跟著擠到壁爐前。
淡綠色大理石壁爐的上方,釘著一排厚厚的櫸木裝飾架,兩端擺著高高的銀燭台,中間排列著顏色鮮豔的彩繪壺,以及裝飾有精致螺絲的小箱子。我不是很了解這些東西,但是,看得出來這些東西頗有曆史,價值不菲。
這些東西後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橢圓形大鏡子,照著我們在壁爐前擠來擠去的模樣。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放了大半個心,在火前默默待了好一陣子。
等身體稍微暖和了,我便開始打量這個房間。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西式房間,換算成榻榻米的話,應該有二三十個榻榻米。光這一個房間,就比我在東京——當然不是在二十三區內——所租的二居室大多了。天花板也很高,大概足足有兩層樓高吧。
一套鋪著豪華織品的沙發,從中央排到壁爐對麵那一片牆前,看起來非常舒服。牆壁上交叉釘著好幾個白色的裝飾架。地上鋪著非常豪華的波斯地毯,以鮮紅底、暗綠色的配色為主,上麵織著藤蔓圖案。
最引人注目的是:麵對壁爐的左手邊——進門時,門的正前方的那一麵牆壁,幾乎是一整麵的玻璃,除了從地麵延伸約一米高的茶色圍板之外,從圍板上方到天花板,全都是玻璃。黑色細木格子,把圖案玻璃隔成邊長約30厘米的正方形。外麵的燈光,把帶點藍色色調的玻璃,照得像深海一般。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燈清楚地浮現在玻璃上。
“真是嚇死人了,”比我們早到一步的男人挪動矮板凳,空出位置來給我們,他溫和地眯起圓圓眼鏡下的眼睛,開始跟我們說話。“突然下起這麼大的雪,誰受得了啊。對了,你們是出來旅行嗎?”
“嗯,算是吧,”槍中摘下被蒸汽薰得霧茫茫的細邊金框眼鏡說,“您呢?是本地人嗎?”
“是啊,勉強可以說是個醫生吧,我姓忍冬。”
“Nindou?”
“是的,忍耐的冬天——忍冬。”
很罕見的姓。金銀花是在梅雨季節綻放出淡紅色清純花朵的一種草類,其學名就是“忍冬”。
“我懂了,”槍中點點頭表示了解,隨即把視線轉下腳下,不一會兒,又展露愉快的笑容,看著對方,說:“唷,這種巧合還真有趣呢。”
“什麼巧合?”
“就是這片地毯啊。”
“啊?”老醫生一臉茫然,視線跟著槍中再度俯視腳下,“這地毯怎麼了嗎?”
“您看不出來嗎?”槍中望著站在一旁聽他們對話的我,“你看出來了吧,鈴藤。”
我默默搖了搖頭,於是,槍中又接著說:
“你仔細看這張波斯地毯的圖案,跟一般的‘唐草文樣(藤蔓圖案)’不太一樣吧?整整大了一號,草也是一根一根獨立著。而且強調莖部,把莖部畫得特別長,葉子卻沒幾片。”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跟阿拉伯風味的“唐草文樣”大異其趣,不但沒什麼異國風情,還帶點日本獨特的逸趣。
“這是描繪金銀花的圖案,被稱為‘忍冬唐草文’。”
“啊,你是說這個啊。”
“也簡稱為‘忍冬文樣’,若要追溯起源,應該是源自古希臘的棕櫚圖案吧。這個圖案經由印度傳到中國、日本,就被冠上了這個名稱。”
聽到老醫生冒出一句“哦”,槍中又轉向老醫生,說:
“這不是有趣的巧合嗎?圖案名稱跟初次見麵的人的姓一樣的地毯,就鋪在初次見麵的地方。忍冬這個姓非常罕見,可是,在我們跨進這房間的瞬間,這屋子就已經給了我們這樣的提示。”
“原來如此。”忍冬醫生把臉皺成一團,笑著說:“您知道得真多呢,哪像我,除了自己的飯碗之外,什麼也不知道,連‘忍冬文樣’這種東西都沒聽過。”
“對了,忍冬先生,您是來出診的嗎?”
“不,我是去其他地方出診,看到雲的變化不太對勁,就趕緊躲到這裏來了。”
“真是明智之舉,不像我們,差點就昏倒在路邊了。”槍中瘦削的臉龐浮現出笑容,手在上衣口袋內摸索著,“抱歉,我姓槍中。”槍中從名片夾中拿出又濕又皺的名片,遞給對方。這個動作將凍結在袖口的雪花啪啦啪啦抖落一地。
“槍中……名字是‘akikiyo’嗎?”
“‘清’的讀音是‘saya’,所以應該讀成‘akisaya’。”
“原來如此,唷,是個導演呢,拍電視劇的嗎?”
“不是的,是帶領一個小劇團。”
“劇團?太棒了!”老醫生的眼睛閃閃發光,像小孩子發現了什麼稀奇的玩具似的“劇團名字叫‘暗色天幕’,是個在東京表演的小劇團。”
“像是實驗劇團之類的吧?其他人都是同一劇團的成員嗎?”
“是的,”槍中點點頭,指著我說:“這位是鈴藤,我的大學學弟,剛出道的作家。他雖然不是劇團的成員,但是,我經常請他幫我寫劇本。其他六個人,都是劇團的演員。
“一群東京劇團的人來到這裏,應該有什麼目的吧?是來這裏舉辦地方公演吧?”
“很慚愧,我們還不夠資格舉辦地方公演。”
“那麼,是集訓之類的囉?”
“這不是什麼集訓,隻是個小小的慰勞旅行。”
“可是,怎麼會在這種深山裏迷路呢?”
忍冬醫生保持一臉福相的笑容,毫不客氣地東問西問,槍中就在這樣的引導下,開始敘述我們到達這個屋子的經過。
2
信州自古以來即以恬靜聞名的溫泉地,相野是其中一個城鎮。從相野出發,沿著山坡路,大約開一小時車,就可以到達一個叫禦馬原的小村莊。自從信州以“90年代新綜合休閑地”大肆宣傳後,這裏已經是開發中的土地。
我們一行人到達禦馬原,是在前天——11月13日星期四。
話從頭說;上個月“暗色天幕”所舉辦的秋季公演,勉強算是成功落幕,我們便決定找個地方旅行,稍微慶祝一下。特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公演租用的小劇場負責人恰巧是從禦馬原來的,而且,又正好跟那個“開發計劃”有關係。這個負責人跟劇團負責人槍中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說如果我們去禦馬原,他一定會替我們爭取最好的福利。總之,我們是被他這句話煽動了。
結果,禦馬原這個地方,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開發中”地方,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文明的洗禮,還是個充滿鄉村風味的山中村落。不過,所謂“開發計劃”應該是真有其事,處處可見進行中的工程工地。老實說,我唯一的感想是:怎麼會選擇這麼偏僻的地方開發呢。後來才聽說,與其他案例一樣,是在這個村莊長大的某個議員大力推薦的。
我們住在村莊郊外最早落成的旅館,這間旅館的建築,非常華麗也非常現代化,但是,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的客人。劇場負責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了很大的功效,我們受到了物超所值的特別招待。
高爾夫球場與滑雪場的設備即將整建完畢;從相野通往這裏的輔助道路也在興建當中,完工後,那裏應該會成為全縣,哦,不,應該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熱鬧休閑地吧。我不禁想起,體格魁梧的中年旅館經理,站在全新旅館冷冷清清的大廳中,得意洋洋地述說著將來展望的模樣。
我無法斷定他所說的展望能否實現,不過,這次的確是在這個禦馬原旅館,度過了非常舒適的假期。這裏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但是,空氣清新、環境安寧,讓我從中了解到,我們平常生活的巨大都市,簡直畸形到了極點。我相信應該不隻我一個人這麼想。
今天——11月15日星期六,三天量夜的行程結束了。下午,我們離開了禦馬原。
旅館的接送廂形巴士,沿著蜿蜒扭曲的未鋪修道路,搖搖晃晃地開往相野。大約開了三四十分鍾左右,越過隔開相野與禦馬原的山坡坡頂時,巴士突然停下來了。不等我們提出疑問,司機就一臉歉意地告訴我們,車子不動了。隻見他走出車外,東摸摸西摸摸,搞引擎搞了大半天,還是沒有一點修複的跡象。好像是個頗棘手的問題,司機不得不向我們宣告,最好走回禦馬原的旅館,從那裏叫計程車,那個表情活像個外科醫生,正因困難手術失敗而沮喪。
真是糟糕透了,司機說,一定要請修理廠的人來,才能修好出故障的地方。可是,照司機的建議走回旅館,需要很多時間,絕對搭不上預定中的火車,搞不好,連今天晚上都趕不回東京。
於是,我們想,既然車子差不多已經開到中途了,還不如繼續往相野方向走。據司機告訴我們,大約再走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某個有民居的城鎮。從那裏打電話叫計程車,應該可以避免最糟的情形發生。
經過討論,我們決定這麼做。接下來應該都是下坡,天氣也不錯,所以大家一致讚成往前走,順便享受健行的樂趣。女性當中,有人穿著高跟鞋,不方便走這麼遠又這麼難走的路,所以抱怨連連,但是,也隻能請她們忍耐了。
告別連連點頭致歉的司機後,我們一行人踏上了蜿蜒曲折的山坡下坡道。
結果……
3
“不過,大家平安無事就該慶幸了。”忍冬醫生把手伸進圓領毛衣的衣領中,在襯衫口袋裏鑽動了一會,抽出一個扁平的盒子。那不是香煙盒,而是糖果之類的盒子。他從中拿出一顆銀紙包裝的東西,剝開包裝紙,丟入口中。“這種地方,經常會下今天這樣的大雪,隻是今年提早了一些。每次一開始下,就會像這樣傾瀉下來。”
“真傷腦筋,”槍中望著麵對戶外的玻璃牆,“本來天氣還好好的,突然就刮起了這場暴風雪。”
“沒錯,今天是有點太突然了,市內現在一定是一片慌亂。”醫生搖著頭說,“不過,那個司機也太不負責任了,他應該知道,這種季節很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啊。”
“他說話有關西腔,好像不是本地人。”
“可是你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呢,從那個山坡走到這裏非常遠,大概有十公裏吧。”
“有這麼遠?”槍中滿臉詫異,“這裏大概在哪個位置?”
“從相野的中心部來看,這裏是在西北部的深山裏吧。而山坡在相野的東北部,所以,你們等於是在山中繞了一大圈,才繞到這裏來的。”
“原來如此。”
“你們大概是在哪裏走錯路了吧,啊,對了,那條山坡路的途中,的確有一條岔路通往這裏。”
“一定是走到那條路去了,因為雪是從正麵吹過來,完全看不清楚前麵的路。而且,我們一直以為隻有一條路。”
“那麼那個司機的責任就更大了。如果他提醒你們說有條岔路,說不定你們就不會迷路了。”
“說的也是,可是,現在怪他也無濟於事。”槍中攏起垂落在額頭上的頭發,感觸良多地說,“現在可以待在這樣溫暖的屋子裏,就該謝天謝地了。老實說,在發現這棟房子之前,我還以為死定了呢。”
“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裏吧,現在計程車也不可能冒著大雪開到這裏來。”
“嗯,這也沒辦法啦。”槍中說完,微微歎了口氣。
“別開玩笑了,”一個焦躁不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就說不要走到相野嘛,如果折回旅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希美崎蘭今年24歲,是“暗色天幕”的女演員之一,擁有豐腴的均等身材,還有一張站在舞台上十分醒目的豔麗臉龐。她的穿著打扮十分時髦,今天穿的是一件有鮮豔紅色領子的黃色洋裝。論容貌,的確是個大美人,不過,不是我會想接近的那種女性。
“蘭,”槍中嚴厲地訓誡她,“你這不是放馬後炮嗎?這是大家一致通過的決定啊。”
“我本來就說我不想那麼做啊。”
“我看你不是那個意思吧?”
說話帶刺的名望奈誌,是個個子頗高,身材過瘦,瘦得像隻剩骨架子的男人,是目前“暗色天幕”的演員中資曆最深的一個。年紀比我小一歲,今年29歲。“名望奈誌(音同“沒名沒姓”)”這種稀奇古怪的名字,當然是藝名,他的本名是鬆尾茂樹。
“蘭,你隻是不想用自己的腳走那條山坡路吧?所以,就算我們折回旅館,你還是會埋怨不停的。”
“你太過分了!”蘭怒視名望。
“這是事實啊,有什麼辦法。”
“可是,人家不趕回東京就完蛋了嘛,到底要在這種地方待多久呢。”
“喂,你居然把這麼富麗堂皇的房子說成‘這種地方’,太失禮了吧?”
不然要我怎麼說呢?”蘭攏攏有點亂的鬈發,微微抽動著妝已經剝落的臉部肌肉,露出怒氣無處可發的表情。
“好了、好了,”忍冬醫生介入調停,“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年輕人跟我這個老人家不一樣,何必急著去做什麼事呢?這種程度的迷路,也算是一種人生經驗嘛。”
他邊咬著糖果,邊吆喝一聲,從矮板凳上站起來。他的身材跟臉一樣圓圓胖胖,中等高度,比我矮一點點,大概還不到1.6米吧。
“有沒有人身體不舒服?我可以開臨時診所。”醫生看一下身旁的黑皮包說。
聽到醫生這個玩笑,我們已經清醒卻還在壁爐前僵成一團的臉才鬆弛下來。
這個時候,剛才我們進來的雙開門,靜悄悄地打開了。我的視線正好落在那個位置,所以立刻知道有人進來,可是,其他人是在聽到微微沙啞、又不帶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猛然回頭,看到剛才帶路的那個男人。
“各位,晚餐已經準備好了。”男人指著他右手邊——沙發旁邊的茶色單開門,說:“各位,請到餐廳。”我們聚集的壁爐旁邊,也有一個相同的門。連同通往走廊的雙開門在內,這個房間一共有三個出入口。兩側的門,分別通往隔壁房間。男人用監視犯人般的眼神,依序看著包括忍冬醫生在內的我們九個人。此時,我感覺到:當他的視線落在我斜後方的蘆野身上時,瞬間停止了。不過,可能是因為蘆野跟我提過這個男人的事,才讓我產生了這種錯覺吧。
男人微微行個禮,從走廊上消失。我們陸陸續續往他指示的那個門走去。
4
這個房間的結構跟隔壁房間一樣,大小也差不多。
進門左手邊的牆壁,跟隔壁一樣,是帶點藍色的玻璃牆,右手邊有一個通往走廊的門。
壁爐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間相反的位置,已經點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爐上,懸掛著一個非常漂亮的時鍾,裝飾著精致七寶手藝與纖細琺琅畫。時鍾兩側有小船形狀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幾個紫色玻璃配上蒔繪的細頸瓶。這些既鮮豔又充滿思古幽情的色調,讓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語,玻璃藝術)。
黑漆餐桌擺在房間的正中央,細長桌子的左右兩側各擺著四張與五張椅子,鋪在桌上的棗紅色餐墊的張數,剛好跟我們的人數一致,上麵排列著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豐盛呢。”忍冬醫生用高亢的聲音歡呼著,第一個走向餐桌。我們各自從餐桌旁的手推餐車上拿起一條毛巾,邊擦著未幹的頭發,邊陸續就位。排放在桌子兩側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樣是黑漆邊框,鋪上藍色的緞布。
熱騰騰的大雜燴與蔬菜濃湯,是現在最好的食物。裝飾架上的大時鍾,指著下午6點過後的時刻。太陽已經下山了。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遺忘的饑餓感頓時湧上來,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像剛從冬眠中醒來的熊,兩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對了,槍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時,忍冬醫生對坐在隔壁的槍中說:“難得有緣相識,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紹給我認識?”
“啊?”槍中好像正在想別的事,一時會意不過來,但是,隨即恢複了正常,回答說:“啊,是啊、是啊。”
“您說得對,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動椅子,稍微離開桌子,向我們望過來,“從我旁邊開始介紹,這位是剛才介紹過的鈴藤棱一,他的旁邊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蘆野深月,對麵是榊由高、希美崎蘭、名望奈誌、乃本彩夏,他們都是上個月公演的固定演員。對了,你們輪流介紹吧,談談自己的年齡、出身地、興趣、專長……”
“饒了我們吧;槍中,”榊由高誇張地攤開雙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已經很疲憊了,請不要再叫我們做那麼累人的事。”
他用帶點鼻音的嬌嗲聲,吐出這句非常沒有禮貌的台詞。斜肩的纖細身體套著有點鬆垮的鮮紅色毛衣。蓄著稍長的褐色頭發,白皙的巴掌臉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過,這個毫無疑問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卻隻會讓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蘭,到那邊去吧。”
說完,立刻離開餐桌,走向隔壁房間。希美崎蘭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過餐桌旁的每一個人,立刻隨後跟上。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槍中很沒麵子地對忍冬醫生說,“他就是這麼沒禮貌。”
“那家夥什麼也不怕。”名望奈誌的嘴唇間,露出栗鼠般的牙齒,“他有錢、長得帥,受女人歡迎。所以現在是我們劇團的靈魂人物。最近女觀眾暴增,都要歸功於他那張俊美的臉蛋,而且,他的演技也還不錯。所以,槍中當然不敢對他太凶啦。”
“我並沒有特別縱容他,該說的我還是會說清楚。”
“你自己也許這麼認為,可是,在我看來,你真是太縱容他了。”
“是嗎?”
“不過,也難怪啦,人家是聞名天下的李家產業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醫生發出驚訝聲,“原來是這樣啊。”
戰後,李家產業以生產電機產品為主,交出了頗令人矚目的成績單,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大企業。難怪忍冬醫生會這麼詫異了。
“他是現任社長的麼子,也是所謂的浪蕩子,是李家家族的異類。”槍中微微皺起眉頭,“今年23歲,大學隻讀到二年級就休學了,好像也不打算畢業。因為喜歡演戲,就進了大學戲劇社,可是,一進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學同學,就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參加我的劇團,還拜托我照顧他。”
“原來如此。”
“不過,如果他是那種一無是處的男人,我早就丟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說,他的確還算是個不錯的演員。”
“可是,槍中先生,你剛才說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藝名。”忍冬醫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麵,看著我,“那麼,鈴藤先生這個名字,就是筆名囉?”看我點了頭,忍冬醫生立刻把視線轉回槍中,“槍中先生也是藝名嗎?”
“不,我是本名。”回答後,槍中摘下眼鏡,在鏡片上哈了一口氣。大概是覺得眼鏡髒了,從口袋中掏出棉紙,仔細地擦著。
槍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歲,比我整整大三歲,可是,跟我一樣,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抱歉,讓我複習一遍好麼?我從以前就不太會記人名。”忍冬醫生說,“在那邊的是李家產業的榊先生,嗯,的確長得不錯,應該很受年輕女孩歡迎。那個跟他走的女孩,是蘭吧?”
“她叫希美崎蘭,本名是永納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發音吧?不用告訴我他們的本名,不然我會搞地更亂,不知道怎麼記才好。坐在鈴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請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
甲斐幸比古,26歲,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們之中最高大的一個,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實。微抿的嘴巴看起來不大,總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細又長,總之,整個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纖細。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鏡,就像穿著白衣觀察顯微鏡的學者。
“他身邊的小姐是‘蘆野’小姐吧?”
“我是蘆野深月。”她靜靜微笑著。
蘆野深月,25歲,本姓香取,名字一樣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當中算是蠻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