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你聽尼釆說,我們身後的橋已斷,不僅如此,就連身後的陸地也已切斷時,難免會心生悲涼。無論如何,無根的人們在陸地上奔忙、站立,總是有所憑借、有個家園,尼采的《歡樂的科學》告訴人們:
在無限的境界。一我們離開了陸地、乘船航行。我們把身後的橋,一不僅如此,我們還把身後的陸地切斷了!於是,小船啊,可留神!你的身旁是大海,它不再咆哮,這是真的,它時而像絲綢、黃金和親切的夢幻。但是,也有那樣的時刻,你將看到它的無限,而且沒有比無限更為可怕了!啊!可憐的鳥兒,它感到自由,而此刻卻撞向鳥籠之壁!當你思念陸地時,那該多麼不幸啊,仿佛那裏曾經有過更多的自由一可是“陸地”已不複存在。
尼采仿佛比我聽見:鴻蒙未開、伊甸園初造時的一種來自天國的嚴厲的聲音:
給你自由,但是,你沒有根。
給你樹木和森林,你要倚靠它們,並且在禱告後沉思默想:怎樣穩固自己。
給你樹木和森林,就是給你大地、給你高山上流下的清水了。
但,你要勞作,耕耘、播種與灌溉。
你守望家園,這林子裏便會結出果實,土地上便會有收獲。
看來,人類為著更徹底的自由,連陸地一一土地一也不要了。
士楊在《無岸的河》中告訴我們,一切生命都充滿著痛苦,但,人隻聽見人在訴說並隨意地擴大苦難,“然而,我們對植物知道些什麼呢?覺察它們的痛感嗎?每秒超過兩萬往複振蕩的呐喊,我們的耳朵聽不見。也許全世界、整個宇宙都在呐喊,我們的耳朵卻是聾的。可能草也在喊叫,當它被割被拔時,當樹木周圍架上斧或鋸時”……聽不見植物生命的痛苦的呐喊,這遠不能說人便是高尚的。其實,你拔去一棵小草時,幾乎不可能把小草的根拔盡,盡管人類知道必須要斬草除根。同樣的道理,你鋸斷一棵樹,但你無法殲滅它的龐大而遼遠的根係。可是,人一旦死去,能留下什麼呢?子女是複製品而毫無根的性質,於是便設法留下錢財——切東西中最可憐最害人的東西。
有人留下了德行留下了思想,那是可以被後人傳誦的,而且一定是靠近了樹木、敬畏大自然的緣故,也就是說人的德行和思想隻能在環境中產生,海洋、江河、高山、森林無不都是靈智的發源之所。
因此,我們才能讀到荷爾德林的《橡樹》:
我自園囿來到你們處,山嶽之子!
那裏的大自然與勤奮的人們共處,它耐心、節儉,著意修飾卻又被照料。
而你們,多麼壯麗!猶如巨神麵前的軍隊,立足於馴服的世上,它隻屬於你們和天空,屬於撫養和教育你們者和生育你們的大地。
你們都尚未進過人類的學校,由堅實的根部,歡快而自由地擠出,而且相互侵襲,如同山雕攫取獵物,以力臂取得空間,並向著雲端,有偌大的燦爛花冠輕鬆愉快地對準你們,你們各個都是一個世界,宛如天空的星星。
你們,眾神,在自由的聯盟中共存。
……我多麼樂意在你們中間!
荷爾德林之後,德國戰後廢墟中站出來的詩人艾希,則給了我們《樹木的慰勉》,那是《一個夏季的終結》的片斷:
誰願沒有樹木的慰藉而活著!
它們參與死亡,這多好啊!
當時間在拱橋下潺潺流去時,桃已收獲,李子成熟。
我向遷移的候鳥吐露絕望之情。
它們泰然量出自己在永恒中所占的成分,它們的伸展可在葉叢中看到,是模糊的強製,羽翼的活動把果實著色。
必須忍耐。
鳥的字跡不久就有解答,舌下可嚐出硬幣的滋味。
當然,筆者還不能不想到一再引用荷爾德林詩句的海德格爾,他論述了何為拯救:
拯救並不是僅僅把某物從危險中拉出來。拯救的真正的含義,是把某個自由之物置入它的本質中。拯救大地遠非利用大地,把大地盤剝殆盡。拯救大地不是主宰大地、征服大地。主宰和征服同貪得無厭的榨取僅僅一步之遙。
凡人以把天空當作天空接受過來的方式安居。他們滿懷希望,給神明意外的東西。他們迎候眾神到來的諭示,但不錯認她們退隱的蹤跡。他們不為自己造神,也不盲目崇拜偶像。正是在不幸的深淵中,凡人等待著那已經撒回去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