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根:親近大地的使命與方式(3 / 3)

海德格爾還寫到,他為什麼住在鄉下,他是怎樣在“季節變換之際,日夜地體驗它每一刻的幻化群山無言的莊重,岩石原始的堅硬,杉樹緩慢驚心的生長,花朵怒放的草地絢麗又樸素的光彩,漫長的秋夜裏山溪的奔湧,積雪的平坡肅穆的單一所有這些風物變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這裏突現出來,不是在“審美的”沉浸或人為勉強的移情發生的時候,而僅僅是在人自身的存在整個兒融入其中之際……嚴冬的深夜裏,暴風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蓋了一切,還有什麼時刻比此時此景更適合哲學思考呢?這樣的時候,所有的追問必然會變得更加單純而富有實質性。這樣的思想產生的成果隻能是原始而悛利的,那種把思想訴諸語言的努力,則像高聳的杉樹對抗猛烈的風暴一樣。《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海德格爾所居住的黑森林以及他所向往的農民的“原始單純的生存”,在他看來卻是“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在這根基上,群山、岩石、杉樹突現在人們眼前。如果我們也如同海德格爾所說的不是旁觀的審美,也不是為著移情去移情,而是“整個兒融入其中之際”,我們會看見什麼?

在讀到“詩人的天職是還鄉”之前,我已經還鄉很多次了。在讀到“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還鄉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後,曾有我一年前的最近一次還鄉之行,並且痛苦地自問過:我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嗎?

在這本書裏我隻想記錄還鄉的如下體驗:

從行駛在煙波浩茫的長江口的渡輪上遠眺,我先看見的是故鄉的樹。它們是些什麼樹或者竟是護衛堤岸的蘆葦都不重要,那一團一團高揚在空中、或者親近著波濤濁浪的綠色,怎能不使一個浪跡漂泊十年未歸的遊子怦然心動呢?

隱隱地想到了根。

有根的穩固著。

無根的流浪著。

我踏上崇明島,從縣城到鄉下,到我祖輩的安居之地的路上,我隻是在走近樹的時候,才看見了路;我對那一條新修的柏油路木然無覺,我知道在我心裏召喚著的是另外一條田間小路。那是留著我初始腳印的路,我看著父老鄉親在這條路上日出而去日落而歸,直到生命的終結。路的兩旁是農田,農田的中間是小河,小河邊上是人家,搭在小河上的獨木橋又把這條路的分支延伸開去;但無論是路還是人家,都在樹的掩映下。

“故鄉的最玄奧、最美麗之處恰恰在於這種對本源的接近,決非其它。所以惟有故鄉才可親近本源,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為如此,那些被迫舍棄與本源的接近而離開故鄉的人,總是感到那麼惆悵悔恨。既然故鄉的本質在於她接近極樂,那麼還鄉又意味著什麼呢?”

海德格爾自問自答道:“還鄉就是返回與本源的親近。”我是一邊念著這些文字,一邊在思緒中鋪開我的鄉野小路,以及樹木和莊稼,同時又重新麵對既熟悉又陌生的這一切的。歸結起來,此種感情,卻是源於沒有根的人對裉的向往。按照故鄉的風俗,人的出生之地也稱為“血地”,那是因為我落地後用溫水洗淨後的那一盆帶血的水,潑到了家門口的那一塊地上,而現在離開這塊血地多年的人又回來了,回到本源的親近之所了。

那一棵老槐樹還在嗎?

那一棵小榆樹長大了嗎?

它們目睹並且衡量過多少年、多少人走在樹下的背影和腳步,它們把這一片土地上的老人送進墓穴,又不斷地聽新生兒的哭鬧,看著孩子們在樹下白天玩泥巴、晚上數星星。總是看得見的槐花榆錢、楊柳飛絮;總是看不見的盤根錯節、千絲萬縷;所有這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一切,都在編織風景,槐花落在小河裏,河水流到水田中,小河、河岸便和土地、庭園親近著,和諧而美滿。也有閃電雷鳴、風摧樹搖的時節,雷霆的語言在暴雨的傾瀉中撲向樹木,它是企圖表達一種什麼思想呢?兒時的我想到的卻隻是雷公雷母。待到朔風怒號,落葉凋零,你看家家戶戶的炊煙就知道了,這一片土地依然是溫熱的。冬閑的農民一邊曬太陽一邊看喜鵲在槐樹上做窩,一些近乎真理或詩的語言會從農人嘴裏脫口而出,母親告訴我,喜鵲銜一根樹枝流一滴血。還是這樹,大樹和小樹,集聚著天空和土地,人以及喜鵲。

樹啊,你就這樣以自己的方式,使我故鄉的風景集合,並讓土地得以穩固了一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