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出門的女子1(1 / 3)

肖幹媽老百年了,在抱病床榻半年零三天之後,在這個酷熱難當的盛夏的晌午。

彌留之際,大女兒肖婉和女婿魏思寬兩口子,兒子肖剛和兒媳婦劉琳香,都眼淚汪汪地圍在炕頭前,病體孱弱的肖幹大也坐直了身子,將不舍隱忍在片刻不離的守望中。

人之將故,其意更善。肖幹媽雖然已經閉了喉咽,不能說話了,但看得出她的意識依然清醒,這個一輩子脾氣倔強、聲高話大、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呆滯的目光在兒女們的臉上停駐良久,把一位母親的臨終囑咐托付在一雙失神的眼睛裏,之後便轉過頭去,定定地看著門外,哀哀的眼神中流露出無盡的留戀和企盼。

在場的人都明白,她在等小女兒肖平,三個子女中唯有她遠離家門。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觸動她的心思,老人已經十分脆弱了,不敢讓她再受到一點點刺激,隻希望她能多堅持幾個小時,等平平回來見上最後一麵。

肖婉下意識地拉著母親的手,生怕她離開似的。琳香時不時舀一小勺糖開水喂進婆婆嘴裏,浸潤一下她幹裂的雙唇。正午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炙烤著大地萬物,草木低垂,雞狗息聲,綠樹掩映的肖家大院比平日多了幾分難耐的岑寂,整個三道灣也顯得空曠而又落寞。肖幹媽仰躺在土炕上,蠟黃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盯著門外的眼神越來越顯得空洞而僵直。

“人去如燈滅,遲早都有這麼一天。剛剛,打發你媽上路吧!”肖幹大顫顫巍巍的聲音蒼老而無奈。

肖剛將在紙活鋪裏定做好的“接氣馬”頭朝外立在窯門口,雙膝下跪,雙手扶地,“嘭、嘭、嘭”磕了三個響頭,聲淚俱下。

“媽,您就放心走吧,下一輩子我還給您當兒子。”

“啪”,剛剛手裏的氣體打火機藍汪汪的火舌輕輕一舔,那匹棗紅色的駿馬便銷身火海,化作一縷輕煙徐徐地飄出院外,飄向遠方。

也許是耗盡了最後的心力,肖幹媽虛弱得沒能再稍稍地動彈一下,就那樣平穩地咽了氣,騎著兒子為她備鞍墜鐙的“接氣馬”去了另一個世界。肖幹大青筋暴露的大手搭上老伴還帶體溫的額頭,往下輕輕一捋,合上了她大概因為等待平平的心願未了而微睜的雙眼。

兒哭一聲驚天動地,剛剛匍匐在母親頭前,牛吼般號啕起來,雄壯的哭聲震顫了肖家老窯。婉婉、思寬和琳香也撲倒在老人身邊,將失去親人的痛楚化作悲天愴地的哭聲和潸潸湧流的淚水。

肖平和丈夫江海洋此時正坐著出租車往回趕。這些日子母親的病情加重,有幾天水米不沾,幾近昏迷,全靠打點滴維持。她請假回家守了半個多月,柔弱的心在母親生與死的較量中被糾扯得生疼。從大前天開始,老人病情明顯好轉,每頓都能吃幾口飯喝幾匙勺湯,思維也清晰了,就三遍兩遍地催得她留不住。

“平平,你是吃公家飯的,不像你姐和剛剛自己給自己放假,我這死蔓子病還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你不能因為陪媽耽擱了工作。這兩天我感覺輕省些了,一時半會不怕咋地,你趕緊回單位上班去,安頓好自個兒手頭上的事情,再抽空子回來看媽。”

於是,她昨天下午一身風塵地趕回自己的小家。誰知,今天上午剛上班,弟弟打電話淚聲淚氣地告訴她母親病危,讓她趕快回家。

七月流火,一切都在炎炎赤日下收斂了生機,天無流雲,風靜水止,公路邊的鑽天楊葉子也紋絲不動,缺少慣常的大聲喧嘩抑或是喁喁私語。就連在盤山公路上爬行的黑色桑塔納小車也讓人感到有幾分疲累。車內悶熱,汽油味裹挾著盛夏季節山野裏特有的土腥味,嗆烈地襲擊著大家的嗅覺。平平已顧不得這些,母親的病情像一塊石頭壓在心上,沉重萬分,她知道,海洋和她一樣,有著一個不祥的預感,隻是各自緘默,不願彼此說破。

不知是為了打破車內的沉悶還是給自己提神,司機打開了車載CD,《母親》的旋律隨之在車廂內蕩漾,閻維文雄厚的歌聲深沉而摯情。《母親》和《父親》是平平平日裏最愛唱的歌曲,現在聽起來更是格外的震懾心魄,她下意識地跟著唱起來,聲音由輕到重。

“這個人就是娘,這個人就是媽,這個人給了我生命,給我一個家……”

平平禁不住也放開了喉嚨,卻早已是聲不成調,淚流滿麵。

到家跟前要步行三四裏小路。平平下了出租車,不等海洋打發走司機,便頂著鋪天蓋地的烈日,小跑著走了。這是她小時候上學的路,30年過去了,這條路熟悉而又陌生。

路邊的冰草、黃蒿、苦苦菜、蒲公英,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紅色的山丹丹,粉色的打碗碗花,還有一些黃色、紫色的無名小花夾雜其間,招惹路人的眼目,顯示著自然界的異彩紛呈,隻是這一切都因為那嚇人的陽光而露出倦怠的姿態來。大田裏的玉米長出尺把高,也被這毒日頭折磨得蔫頭耷腦,葉子卷曲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以前,每每走上這條小路,平平都會放慢腳步,用親切的目光親吻這裏的山野田疇、一花一草,從中追憶遙遠的童年,仔細品味尋根的喜悅。今天,她卻無心顧及。

轉過山灣,生她養她的家便在視線中了。

“媽——,媽——”

平平的目光像被蜂蜇了一般,撕心裂肺的喊聲打破了鄉間歇晌的沉寂。

肖家老院的鹼畔上,整張整張的筒紙懸空掛起,鋪排出一片刺目的白色,肖幹媽的被子搭在大門外的山牆上。

今年是剛剛的本命年,年前,母親三遍五遍地囑咐琳香,要她年三十給剛剛換上紅褲衩,說是人到本命年背運,紅顏色避邪哩。這話被一旁的平平在意了,當下騎摩托車趕了二十多裏路到鎮上,給弟弟買了兩條紅褲頭,給母親買回一床大紅被套,她希望弟弟本命年鴻運高照,也希望母親能借著這一床紅色漸離病榻。眼下,這床被子擱上山牆,無情地掐滅她對母親的希冀和夢想,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片紅色比頭頂的烈日更強烈千倍萬倍地燒灼著她,讓她雙眼滴血。

“媽——”

平平不停地呼喊,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跑,幾次雙腳打架摔倒在地,又幾次爬起來繼續跑。海洋從後麵趕上來,想扶她一把,卻被推開了。

姐姐和弟弟各穿一襲拖地的孝衣,放聲痛哭著在大門外接平平。

剛剛懷裏抱著給碎姐準備的孝衣,迎上去試圖給她穿上,被平平一把豁開。

婉婉上前扯住妹妹的胳膊,悲聲道:“平平,給媽把孝戴上。”

當地有個習俗,人不能光著頭進喪窯,否則熱喪打了會白頭發。和所有土生土長的三道灣人一樣,婉婉牢記著這人老祖輩傳承下來的忌諱和講究。

這時的平平哪裏管得了這些,她兩眼血紅,失去母親的痛楚使這位遠嫁的女兒幾乎沒有了理智,隻見她用力一掄胳膊,將姐姐推了個趔趄,不顧一切地衝進老窯。

“媽——,媽——”

平平瘋了一般撲在母親身上,一聲長嚎昏厥過去。在場的人都手忙腳亂地拉扯她,捏虎口的,掐人中的。海洋搶上前把妻子抱在懷裏,連續做了幾次人工呼吸,平平才“哇”地哭出聲來。此情此景,更惹得一家人哭得淒淒惶惶,濃濃的悲傷彌漫了肖家老院,三道灣村前村後也平添了一份淒涼。

我是第二天一早被剛剛喊到肖家的。按照鄉俗,剛剛一見麵便給我作了兩條長揖,這個憨厚的山裏漢子兩眼紅腫,說話淚兮兮的。

“李老師!”

我給剛剛教過學,他對我的稱呼一直沒改口。

“你去打勸打勸我碎姐,她自回來就守在喪窯裏,到現在還水米沒沾牙哩。”

剛剛哽咽著,滾圓滾圓的淚珠從他那腫泡子眼窩裏流出來。

肖家老窯裏,肖幹媽的亡體仰躺在穀草上,一張白紙遮麵,停放在後腳地,掩映在陰陽先生刀剪刻鑿出的十三層白花花的靈堂裏,家裏那隻最大的蘆花公雞被捉來拴在旁邊守魂。前麵是一張方桌,兩側的桌子腿上貼一副墨跡斑斑的對聯:“金童引出地獄門,玉女送上天堂路。”橫批:“祭之一禮。”桌麵左右各祭五個雪白的“大饃饃”,呈梅花型擺放,正中一木升子渾圓的麥粒上插幾把柴香,一個花釉磁碟子裏點一柱青燈。桌子下麵是一隻灰碗,有人不斷地在其中焚燒紙錢。香煙油煙繚繞盤旋,將骨肉親情維係在陰陽之間。

我邁著碎步走進去,跪倒棺前,打開帶來的香表,就著燈火點燃,叩頭祭拜。

平平瓷呆呆地坐在鋪地的穀草上,發現我來了,哇地哭了起來:

“火箭,我沒有媽媽了,我成沒媽的孩子了……”

我們張開雙臂相互擁抱著,她的兩隻拳頭雨點般地落在我的脊背上,邊哭邊說。

我被平平的情緒感染了,一下子聲咽氣噎,淚流滿麵,深感所有的勸說都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隻是緊緊地抱住她,用自己溫暖的胸懷撫慰她傷痛的心靈,靜靜地承接她的碎拳。我知道,失去親人的平平,內心有著怎樣無以名狀的無奈和委屈,她需要傾訴,需要發泄,作為朋友,我願意與她分擔,如果現在這樣能多少疏散她心中的鬱結,那麼我情願被她捶打一千次、一萬次。

那天,我在肖家老窯陪了平平整整一個上午。

“火箭,我一生落地,我媽就大出血,落下了終身的病根,人都說是我命硬克母,媽走的時候我又不在身邊,按說也算不得好兒女。你說,我是不是命中注定是個忤逆呀?”

這句話,平平反反複複地問了我好幾遍。

“我和我姐我弟都商量好了,等手頭稍寬裕一點,把老院收拾一下,做個磚崖麵磚箍窯口,我媽這一輩子就愛體麵,好讓她和爸住得舒服也看得舒服。可現在,事未成人先去,我們姐弟縱然有再大的孝心又該如何去盡呀?”

平平在嚶嚶的哭泣中絮叨著。其實這些話她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肖幹媽二十五歲上生的平平,據說那之前她特別健壯,個子大力氣圓,出山勞作頂得上個男勞力。生下平平後她血迷了三天,倒在後炕上的三糞筐幹土都和成了血泥。三道灣偏僻閉塞,坐月子生娃娃古來是接生婆說了算,幹媽這一動靜讓家裏家外的人都亂了方寸,鄉旮旯缺醫少藥,僅有的辦法便是請鄉醫針灸拔罐,求神漢打卦許願,然而能想的方子都想了,仍不見病人清醒。當下裏,逛舅家的婉婉被接回家裏,幹媽的娘家老人、兄弟姊妹、離得近便些的親戚六人也被請了來,都隻當是見最後一麵。老實巴交的肖幹大大騰騰一個男人,也躲在山牆背後抹起了眼淚。

眼看著大人的命都拉不住了,哪裏還顧得上孩子。平平可是生就的暴性子,她躺在一塊爛氈片子上,可著嗓子哭了兩天,像是在抗議大人們對她的輕視。

不知是冥冥中有誰憐惜這娘母兩個,還是平平嫩弱的哭聲讓母親扯心著走不開,總之第三天中午,奇跡出乎大家意料地發生了。肖幹媽在一陣呻吟中睜開了眼睛,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喜出望外,幾個婦道人家急忙給她又是灌糖水,又是喂米湯。

“娃娃呢?”

這是幹媽蘇醒後的第一句話。

大家這才去看睡在炕狗窩的平平,隻見她鼻涕眼淚糊得滿鼻子滿臉,胎屎屎沾了一屁股蛋,由於哭泣時兩腳亂蹬,小小的腳後跟上各粘了一塊指頭蛋子大的羊毛疙瘩。

幹媽離開了死神,平平擁有了一個新生命應該擁有的母愛。幹媽陷身於病魔之窟,平平背負了與生俱來的內疚。

三道灣有一種說法,老人臨咽氣時不在身邊的算不得真子女,因此,哪怕是平日裏再不孝順的人也都要千方百計地趕這個時間。然而,平平卻無以彌補地錯過了。我理解她的心情,一個滿腔熱忱的女人,一個摯愛父母的女兒,此時此刻的她,內心有太多的痛楚,太多的遺憾!

我家和平平家住一個莊頭,碾房水井共用,雞犬之聲相聞。平平比我小生月,是一塊兒玩尿泥長大的夥伴,兩三歲時就光屁股精腳片子在一起玩老鷹抓雞娃捉貓貓藏,大一點時一起打豬草拾柴火上樹摘果子下溝撈泥鰍,後來一起進村小學,趴一張課桌,坐一條板凳,一起到鎮上讀中學吃,一碗米飯,睡一個被窩,關係“鐵”得不是一般。

我父親讀過幾天私塾,在當地算是個識文斷字的人,我上學時給我取了個獨特的名字“李箭”,平平乍一聽,就篡改成“火箭”了。也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大的號召力,有一段時間,同學中叫“火箭”的比叫“李箭”的還要多。她更是幾十年如一日,從未改口。

平平打小就是個有心人,雖則比我小卻事事照顧我,衣服破了幫我縫,頭發亂了幫我梳,有時還幫我給大人撒謊或給老師寫作業。小孩子家長個狗娃臉,當然也有惱了的時候,但誰也耐不住寂寞,過不得一天半晌就和好如初了。倘若在外麵采了桑葚摘了蘋果折了梨,她總將最大最好的帶回家給父母吃,不像我們幾個饞貓隻管喂自己的小嘴。也有幾回受了平平的引誘,我把果子帶回家裏,可沒少受媽媽誇獎。如今,平平在塞邊縣藝術館搞文字工作,我在三道灣小學當教員,分開二十多年了,各自都成了家生了孩子,但卻從來沒感到過生疏,兒時的感情伴隨著我們的年齡一起成長。

那晚,我失眠了,想著好友平平淒楚的淚眼,回憶起我們共同經曆的一幕幕往事,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索性取出書桌上的剪貼本翻看。這些年平平發表在報刊上的作品,凡是我能找到的,都收藏在這個特製的塑料皮本子裏。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她前年在省報副刊上發表的詩作《母女情》。

媽媽

我情不自禁地呼喊 已

破門上前

喚出母親

一路小跑的身影 和

思念女兒的盈盈淚眼

羔羊跪乳般凝眸 母親

又添白發的鬢邊

怦怦心動 鎖住

萬語千言

隻將臉龐 埋進

母親懷抱

嗅著乳香 重溫

逝去的童年

母親那古樸的搖籃曲 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