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輕輕縈繞我的耳畔
母親荷鋤晚歸時帶回的那片月光 似乎
就明晃晃照進我的眼簾
還有那濕柴火燒出的濃霧般的炊煙 和
半夜裏我頭上梳理整齊的羊角小辮
嫁出門的女子
異地他鄉 牽扯著
母親的思念
山高水遠
女兒的血脈中 有根
扯不斷的線
一步三回頭 走出這
故土家園
潸潸淚水 是母親
無聲的祝願
欲語凝噎 我隻有
招手連連
媽媽
千裏萬裏 女兒也要
常回家看看
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打濕了床單,也一片一片洇濕了剪貼本上的字跡,我抱枕啜泣,因為平平,因為平平這首真摯的《母女情》,更因為我身為女兒的共鳴。
平平的家庭多少有些特殊。
肖幹爺二十歲上,帶著守寡的母親從原籍古城一路逃荒北上,連老父親的墳骨堆都丟了。那年月,兵荒馬亂,天災連年,幹爺的父親就是被土匪亂棒打死的。老母親驚魂難定,心有餘悸,天天在兒子耳朵邊嘮叨同一句話。
“娃娃,牛肋巴底下留人哩,世道亂哄哄的,咱不圖塬大川寬,安安生生的
活命最當緊。”
幹爺聽了母親的話,緊走慢趕到三道灣這個偏僻閉塞的山旮旯落腳安家。
不曉得幹爺是命裏興農還是時運好,一年四季忙活下來,同樣的田地同樣的天時,他種的莊稼總比別人的苗壯穗齊產量高,羊肯下羔羊愛添犢,日子像起麵酵子一樣,眼看著一天天發起來。到他二十五歲上成家時,已是五穀成囤,牛羊滿圈。媳婦姓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自小受過好家教,把家過日子滴水不漏,就是脾氣大些。可好肖幹爺性情和善,與兩旁世人交財共事都從不爭講個吃虧便宜,抬愛自己媳婦當然沒有啥說的。
肖幹大出生時幹爺已是奔三十的年齡了,中年得子,格外疼愛,舐犢深情便時刻流露在他的眉宇間和笑臉上。像所有備受寵愛的孩子一樣,幹大小時候特別頑皮,時不時就會鼓搗出點什麼事兒來。讓肖幹大終生悔恨不已的是他七歲時的那個惡作劇,因為它引發了一場家庭悲劇,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那是個秋日的傍晚,太陽剛剛跌進山背後,餘暉與晚霞相互輝映,給西天的雲彩塗上了淡淡的金邊,雲朵遊走,幻化成各種各樣的圖案。
肖幹大跟著在場裏垛糜子的父親玩耍。他伸直腿坐在被太陽曬得暖騰騰的土場上,兩手向後擩地,仰著小腦袋看天,時不時喊一聲:
“大——,天上有一群羊。”
“大——,快看,天上有好幾座山,山灣裏還有人家,碎娃娃在院畔跳蹦子哩。”
“哦——,看見了!”
肖幹爺一邊做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著兒子。
大概是這陣子幹大的思維處於興奮狀態,他扭動著小腦袋左顧右盼,當看見家窯崖背的煙囪裏升起一柱濃濃的白煙時,立馬跑了過去,用石板將煙囪口蓋嚴了,煙柱隨之被四分五裂成片片綹綹從石板縫裏往外擠。
肖幹奶當時正處在臨生個月,雙身子女人煩心重,稍不如意就氣比人大。這陣子她正燒鍋做飯,煙囪眼一蓋,黑煙黃煙從灶火眼裏往出噴,熏得她鼻涕眼淚地朝門外跑,挺著個大肚子嘁嘁吭吭上崖背一看,幹大仍意猶未盡地在煙囪上擺弄。幹奶奶立時氣不打一處來,就手把兒子壓倒在煙囪前,拖下一隻鞋,照準精尻蛋子就是一頓鞋底,打得肖幹大哇哇大哭,仍然不肯罷休,直到肖幹爺跑過來扇了她一個耳刮子才罷手。
“打娃娃是個嚇唬麼,真格往死裏打呀?”
兒子挨了打,肖幹爺心疼得臉頰上的肉都在跳。
幹奶穿上鞋,一聲沒吭回去了。
為兒子打了自己的雙身子女人,肖幹爺也很不受用,沒心思繼續做活。他圪蹴在場畔上吃了一鍋旱煙,心裏毛毛躁躁的,就拾掇好場裏的農具回家。進了大門,見家窯裏黑燈瞎火的,心裏納悶:這慫婆娘為一巴掌擺開了死人陣,飯也不做了 !
等肖幹爺摸摸索索進了屋,在炕欄杆上找到火鐮點著燈,驚得眼仁子都快蹦出眼眶了。
肖幹奶長遝遝吊在炕窯上的木扶梁子上,張口吐舌,麵色絳紫。
幹爺直聲子喊來老母親,按老人的吩咐,在擀麵案板上找到切刀,奓著膽子跳上炕,一手抱著婆娘,一手揮刀砍斷她脖子上的羊毛辮子褲帶。
任憑母子倆百般折騰,肖幹奶已經氣絕身亡,眼看著成了一具僵屍。
當時還是民國時期,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基本上沒有什麼法律可言,民不告官不究,向來如此。然而,門規家法卻具有著其不可替代的權威,肖家弄出人命了,自然避免不了被整治一番。
大戶人家自有大戶人家的來頭,肖家報喪的前腳離開,幹奶奶娘家二十多號人並五六匹走馬後腳進駐肖家老院。這些人多半是認戶,與幹奶奶不連骨不連髓,沒幾個真傷真悲的,隻因為是同一個姓氏,便剛把硬正地在這裏踏紮。鍋灶上徹天徹夜做吃做喝,拿最豐盛的茶飯伺候許家族人,四五盞洋煙燈不倒台點著,他們換人換馬斜躺在旁邊吱嚕嚕地抽,飯吃飽癮過足,說出來的話硬得咯嘣嘣響。
莊鄰院舍全過去幫忙,男的割草喂牲口墊圈擔水,還得有人經手糶囤裏的糧食賣圈裏的羊牲口,換回大煙供許姓人享用。女人推磨碾米把鍋燎灶,還有些出出進進說事情回好話的,一個個都白白地貼賠上笑臉承受許家人的唾沫星子,誰也插不上言。
肖幹爺天天磕頭下跪,兩條腿都站不直了。我爺爺和幹爺是拜把子,看幹兄弟可憐,就出主意讓肖幹大向舅家人求情,猜想麵對一個沒了娘母子的娃娃,他們會心軟的。沒承想這些人真格是鐵石心腸,任憑七歲的肖幹大哭鼻子磕響頭,仍然不為所動。事情僵持到半個月頭上,我爺爺做主請來了方圓有名的“狠漢”劉生鐵。
狠漢就是狠漢,隻見他背搭手走進肖家老窯,冷眼打量一圈許家族人,沒有其他人那討好的笑臉和溫言軟語,說話開門見山。
“人死不能複生,事情已經出來了,你們千不成萬不成地要咋哩?再說了,家家灶火旮旯裏圪蹴的都是旁人家姑娘,誰敢保證兩口子過日子沒個一捶半打,為一巴掌尋死上吊,不見得就占理。你們還動族動戶的,吃吃喝喝的連地方都不挪,往啥時候磨蹭呀?我打開窗子說亮話哩,可不要拿人不裝裝狗熊,再不行我們也動鄰動村,先趕了你們再說,看你能爭個啥高低?我劉生鐵就不信天底下還有蒸不熟的饃饃圓不了的氣?”
冷不丁出來這麼個硬山漢,許家人不能不當心。幾個輩分高的私下裏一嘀咕,覺得威風也耍了氣也出了夠肖家人吃一鍋子了,該打住了。事情當天就說倒擺平。
幹爺請來陰陽樂手,做了紙活起了教,給幹奶奶辦了個當地最豐厚的葬禮,打發走了許氏族人。
肖家自此家道式微。
幹爺疼愛兒子,怕有了後娘孩子受罪,因此雖則還不到四十歲,卻打消了再娶的念頭,孤身挑起養老撫幼的擔子。農行裏耕種收割往往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更何況活趕農時,親戚鄰居說忙都忙了,不可能長期幫襯,無奈,肖幹大十歲頭上便開始給父親打幫手。這件事成了肖幹爺後半生不願提及的心痛。幹大一生身體瘦弱,幹爺把原因歸結為下苦太早傷了元氣。
“一想起娃娃不過一犁把子高就雙手扶犁耕地,驢一步人兩步,累得張口出氣,頭上的汗像水潑哩,我的心裏就生疼生疼的,這不,落下個病身子,成了一輩子的熬煎。”
每每說起這事,幹爺的臉上便是極度的痛苦,聲音也濕漉漉的。
山裏人的日月是靠苦巴苦掙出來的,肖家因為沒有勞力,日子再也沒翻起身。到幹大成家時,裝新的被子隻能是軟氈套子,因為肖幹爺騰空了家裏的錢口袋,也沒湊夠買花市布被麵子的錢,這同樣成了他後半輩子的心病。
肖幹大結婚的前幾年,他奶奶就去世了,一老一小兩個男人的家自然邋遢。娶過幹媽後,窯裏院外經了女人的手收拾過,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家也像個家了。
幹媽的兄弟姊妹多,家境寒,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五六歲上她就開始照看弟妹,學針線做茶飯,稍大便收割打碾樣樣參與,因而家裏家外的活路沒有擋住手的。結婚成家,自己給自己過日子,她的心性更強了,常常前半夜後半夜地忙活,給老公公和男人的布鞋做得一摞一摞的,棉衣單衣漿洗得幹幹淨淨,縫補得光光堂堂,沒少被莊圈圓的嬸子大嫂們誇獎。肖家的日子開始有些起色了。
肖幹爺是位敦厚樸實且又不善言辭的老人,打我記事到他去世的近二十年時間裏,他留給我的印象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一身或藍或黑的老式布衣,一雙圓口子千層底布鞋,一張和善慈祥的笑臉,一大把飄然拂胸的銀髯,由於是老寒腿,一年四季行走不離拐棍,仍然步履雴躓。幹爺外出時經常背著背籠,收拾的柴草衣子倒了多半窯,除自家的幾爿土坑春夏秋冬不愁煨頭外,天陰下雨時還經常接濟那些因家裏人手少掃一回煨一回的鄰居。鄉下人重情重義,大家夥兒沒有不記著幹爺好的,杏黃了瓜熟了家裏做下好吃喝了都要給幹爺送些去,大概也有這個緣故,肖家在前後村的人緣極好。
肖家人丁不旺,幹爺守著幹大這一棵獨苗,眼巴巴等著抱孫子,可幹媽改懷遲,十八歲成親二十二上才生下婉婉。三道灣人的思想特別守舊,沒有一個不重男輕女的,但對於肖家來說,婉婉這丫頭片子的到來,依然給家裏帶來了歡樂,畢竟,單門獨戶的肖家多了一代人。
婉婉出生在三年困難時期。那是個讓所有人備受熬煎的年代,“共產”風席卷中國的大江南北,連我們這山溝溝也家家戶戶砸鍋碎勺,大煉鋼鐵,大家夥成群搭夥吃食堂。然而,人好哄肚子難哄,三兩天新鮮一過,饑餓更加瘋狂地肆虐,農業社大鍋裏舀出來的清湯寡水,不過是人們穿腸而過的兩泡尿水,樹皮草根成為不可多得的安腹之物,黃中泛綠的“餓”色浮上了男女老少的臉。自幼生活拮據的肖幹媽生性頑強,身子也不嬌貴,天天頓頓吃菜團子喝涼水,孩子的奶水依然充足,因而在那個饑餓成災的年月,繈褓中的婉婉卻免受其苦。
婉婉三歲頭上,幹媽又有了身孕,那時年成已好了些,孩子也漸漸長大,大人能騰開手腳了,一家人企盼家門添丁的心都切切的。幹媽年跟前分娩,一對雙胞胎兒子呱呱墜地,喜氣充盈了整個肖家老院。誰知老天爺不盡如人意,給了大家一個眼歡喜,孩子還沒過“小滿月”,其中一個就得“四六風”夭折了,幹爺和幹大的臉一時間由晴轉陰,幹媽哭得兩眼紅腫。好在還有一個,不比守空月子那麼困慌,大家便盡量往開裏想,把心思全部拴在月娃身上。
肖幹爺給心肝孫子取名蓬蓬。在三道灣,讓長輩給孩子起名是個傳統,除了表示對長者的尊重外,也顯示其在家庭中的權威。肖家孩子的名字無一例外是肖幹爺給起的。我猜想,老人家的原意不過是碗碗、盆盆、瓶瓶、缸缸罷了,鄉下人對名字沒講究,叫得響就行,再者,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鍋碗瓢盆又何嚐不是莊稼人的向往。
蓬蓬臉圓頭方,眉目清秀,特別招人喜愛。孩子長到四五個月上,幹媽覺得他太省事,躺在炕上安安靜靜的,不像婉婉那時那麼愛踢騰。這一發現把夫妻倆提靈醒了,叨著空兒就戲逗兒子,希望他往調皮些長。
直到快過歲了,蓬蓬仍然不見硬巴,甚至連頭都抬不穩,身體也比同齡娃娃瘦弱。幹大心知不敢再拖,就把家和婉婉托付給老父親,拿上盤纏,拉了自家槽上的青騸驢,馱著婆娘和兒子,操山間捷徑兩頭不見明地走了兩天,才趕到縣醫院。
心裏著急,時間也過得慢,好不容易挨到醫院開門。
內兒科坐診的是一老一小兩個大夫,一律戴衛生帽穿白大褂,幹大見了他們就像見了能給人賜生的觀世音菩薩,一臉謙恭,詳詳細細地敘說了兒子的病情,幹媽也插言插語地補充,生怕漏掉了什麼細節。
醫生讓把孩子放到鋪著白床單的診斷床上,年輕的那位又是把脈又是用聽診器聽,並扶孩子自己坐起來,結果剛一丟手蓬蓬就跌倒在床上,乏羊羔一般弱弱地哭。年長的那位湊過來,做了同樣的檢查後,又捏把捏把孩子的胳膊腿兒,然後坐到辦公桌前,示意幹媽把蓬蓬抱起來。
“孩子屬於先天性發育不健全,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我看這樣,開點藥帶回去服用,主要還得靠增加營養……”
醫生的措辭很婉轉,看得出他不願意讓自己的話使這對年輕父母太受打擊。
幹大是個明白人,隻幾句話,他就知道了兒子病情的嚴重程度,醫生讓孩子回家服藥,不是病輕不需要住院,而是病重住院也無濟於事。他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一下子頭暈目眩。
幹媽當下就急哭了。
“醫生,我們兩口子趕幾百裏路來投奔這大醫院,就指望著你們給我娃娃治病,這還沒紮站哩,咋就讓回去?看病的花銷都準備下了,就讓娃住院治療吧,我們老肖家三代單傳,這娃是全家人的心頭肉,隻要娃娃的病能扳回頭,我們做娘老子的不怕花錢熬功夫。”
蓬蓬終於被安排住院。大夫每天上班後來看一次,照例是把把脈捏捏關節,之後便是護士來送送藥量量體溫,不見有像幹大幹媽他們想象的打針呀、開刀呀什麼的大動作。過了兩三天,就又被催促著出院,說孩子得的是慢性病,不可能短期內見好,應該回家邊休養邊治療。
幹大和幹媽沒轍了。剛來時,家住城郊的一個遠方表親就告訴他們,蓬蓬骨癱,可能是風濕了,城跟前有個老婆子善針灸,治這號病很有名氣。當時他們想著要進城了,大醫院的大夫總比一個民間遊醫有能耐,就婉言謝絕了。沒承想,大醫院出來了,兒子的病還是老樣子,總不能原模原樣地回去啊。也是病急亂投醫,幹大找了個旅店安頓下婆娘娃娃,出門去請那個針灸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