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規矩,幹媽準備好盛了小米的盤子,並在裏麵點著蠟,擱了毛票,放上剝了皮的白蒜瓣,還找來一把水果刀,擺在兒子頭前。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城裏人麵對鄉下人的優越感和傲氣,這老婆子不苟言笑。
進門後,她斜著眼睛瞄了一下碟子裏的擺設,尻子一擰坐上炕頭,一雙小腳在空中相互碰磕碰磕,也不脫鞋,便盤腿大坐在蓬蓬身邊,攤開隨身帶來的藍布口袋,抓出一把曬幹的野艾,揀一揀其中的莖幹,雙掌合並搓成一截截小拇指粗的棒棒,並排兒擱在炕沿上,之後將蒜瓣切成一個個薄片兒,貼在蓬蓬的額頭、眉心、鼻翼、人中、下頜等處,將艾棒棒一截截就著燭火點燃,穩穩地暾在蒜片片上。整個過程中,她都眉頭輕鎖、雙眼微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野艾輕燃,薄煙徐徐,彌漫出一屋子撲鼻的清香,也升騰著幹大幹媽盼子痊愈的希望。這一切停當之後,那老婆子又從布口袋裏翻出其他作物,一個口麵差不多有拳頭大的拔罐,一塊陶瓷殘片。隻見她解開蓬蓬的衣裳前襟,亮出白嫩嫩的胸脯,左手上上下下地一番按捏,眯縫著雙眼瞄了好一陣工夫,似乎是深思熟慮之後,右手拿起殘瓷片,繞著弧線在孩子的前胸很麻利地一劃拉,立時便有殷紅的血滲出。緊接著拿起拔罐,燃一片紙放進去,快速搖幾圈,猛地扣在劃傷處。幹大的心為之一提,幹媽禁不住失了聲。
這一拔罐下去,蓬蓬張了張嘴卻沒能哭出聲,登時臉色發黃,不到一鍋煙的功夫,雙唇青紫,兩眼翻白。幹大幹媽一下子又哭又喊,亂成一團。那老婆子壓根兒沒料到孩子會虛弱得經不起一拔罐,也亂了手腳,方才眯縫著的雙眼這時被驚得銅鈴一般,利索地綻開腿腳,順炕頭溜下地,一手提著自己的藍布口袋,一手抓走了盤子裏的五角毛票,奪門而去……
蓬蓬走了,魂歸冥冥,身留他鄉,老肖家少了一代男丁。
幹大幹媽懷抱愛子進城,兩手空空回家。那些日子裏,肖家的炊煙也偷懶了,三頓兩頓不見升騰一次。肖幹爺更木訥了。肖幹大的臉更黑了。肖幹媽的脾氣更暴躁了。
這些都是平平告訴我的,她說她外婆生前不止一次給她講過。每次說起這事,平平的語氣中、臉相上都隱含著深深的自責和心痛。
“火箭,哥哥沒了的時候,我爸我媽才二十多歲,心痛是肯定的,但他們還能指望以後。而我的出生,讓母親重病纏身,在我兩歲的時候,她就做了子宮切除手術,沒有了再做母親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比哥哥更殘酷、更絕情,我剝奪了父母親的希望。中國的傳統道德觀中就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內容,對於咱那些深受封建禮儀教化的三道灣父老來說,生下頂門立戶、傳宗接代的兒子娃是他們最大的人生目標,我的父母會因為如此的缺失承受怎樣的心靈負荷,背負多麼沉重的精神枷鎖呀,更何況我們肖家是單傳?”
在民風古樸的三道灣,男娃娃是父母親的底氣,生幾個禿葫蘆兒子,走在人前頭腰板就直話就大。肖幹媽生了兩個丫頭,心裏不實落嘴上卻不饒人。
“哪個女人不會生男育女,兒子娃我也一雙一對地生過了,是他們肖家命裏不存。”
那時是大集體生產,婆娘媳婦湊在一塊兒就愛談論個生生養養,幹媽的話常常會打擊大家的興頭斷了大家的話頭。
我們這一撥兒差不多都是七十年代初入學的。那時候,三道灣的父母們還都不大習慣讓女孩子進學堂,說是女娃娃命中注定是生兒育女做家務的,識幾個字洋不起來土不下去的反倒是個耽擱。婉婉十歲那年,強脾氣的肖幹媽沒征詢任何人的意見,把女兒送進離家二裏路的三道灣小學,使她成為村裏第一個走進學堂的女孩子。
事實上,肖家人有著天然的開化,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他們有生就的靈腦瓜子。肖幹大雖然沒上過學,但我大在私塾裏識得的那幾個字,在兩人攔羊放牛的時候被他一個不落地學了去,加上他賬算清,又會打算盤,時常替親鄰寫信幫代銷點盤點,是遠近公認的白識字“秀才”。單憑幹大對知識的熱愛和渴求,我猜想婉婉姐妹進學校讀書在他們家庭內部原本就沒有多大障礙。
我家的情況就不一樣了,由於娃娃多,大人的累手大,哥哥們都留在家裏,我一個毛頭女子壓根兒就沒指望上學,先不說別的,榆木腦袋爺爺那一關就過不了。於是我和平平一樣,因為在家沒人帶,就跟著母親早出晚歸在田間地頭。平平這家夥可沒我省事,和孩子玩膩了就去莊稼地裏攪和,大人們幹啥她幹啥,結果是鋤穀子時把穀苗當毛莠子拔了,給向日葵打杈把母頭當子頭擰了,別人一製止,她就跟在幹媽屁股後麵哼哼,夏天嫌熱冬天嫌冷,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喝。沒奈何,第二年開春,經肖幹媽一再攛掇,我媽在家裏硬氣了一回,讓我和五歲的平平相跟著進了學校。這的確是讓我感念一生的事情,那年我已經八歲了。
那個時候,在我們這裏,人們的生育觀念還完完全全是封建的老一套,什麼“十個桃花女,不頂一個跛腳兒”、“四兒八件寶,五女十一賊”、“嫁出門的女子潑出門的水”等等,重男輕女的“格言”經過一代代人口耳相傳,就連我們這些碎屁眼娃娃也耳熟能詳。幹大幹媽膝下無子,抱養兒子是肯定了的,端吃遞喝養老送終事小,肖家的香火事大,百年之後得有個掮喪棒出門告的後人。這差不多是所有三道灣人的共識。
剛剛到肖家的時候還沒過一歲。幹大幹媽省吃儉用,為兒子的到來設酒擺宴,招待鄉黨鄰裏、親戚六人,共賀肖家添丁進口。
記得那是年把把上的事情,村子裏開始彌漫年氣,娃娃們按捺不住猴急的心情,已經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新鞋,在莊前屋後追逐嬉鬧。冬末春初,冷風一天天消減著往日的凜厲,嚴寒在大地回暖的情勢下顯得力不從心,對麵山旮旯的積雪化凍,洇濕了周圍的土地,陽光下有幾分晃眼。
肖家老院裏,八張桌子周圍坐滿了男女老少。剛剛穿一身嶄新的紅底碎花棉衣,頭戴紅色虎頭棉帽,腳穿紅絨布棉窩窩,火蛋蛋一般在大家夥兒的懷裏傳來傳去,所有人的臉上都滿溢著由衷的喜悅。肖幹爺穿上了平六十時兒子兒媳給他縫的藍府綢棉袍,顯得精神矍鑠,不時捋一捋胡須,嘴巴半張著,眼睛縫縫裏都是笑。幹大幹媽前前後後忙活,婉婉也被喊去跑腿,隻有平平陪著我消閑。
那天我回家時,平平一臉嚴肅地叫住我。
“火箭,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得發誓不對別人講!”
沒要我承諾,她又接著說開了。
“從今天晚上開始,媽媽要摟弟弟了,不枕媽的胳膊我睡不著覺。”
平平當時的話帶著重重的鼻音,我沒敢笑話她。現在偶爾記起這事,我就忍不住猜想這家夥當時的心情,難道她小小年紀就懂得家有男丁的重要,因自己身為女子而對父母家人抱愧嗎?
我和平平五年級的時候,肖幹媽又得了一場大病,手腳麻木,胸腹脘脹,吃不得飯,睡不好覺,人被磨折得麵黃肌瘦。不知是疼惜錢,還是十幾年前的失子之痛尚未痊愈,總之幹媽死活不進縣醫院。無奈,肖幹大帶她在縣第二醫院看了十幾天,回家後按醫生下的療程吃藥。
那段時間,每當太陽落山羊牲口進圈之時,肖家大院裏就響起琅琅的“叫魂”聲。
“媽哦——回來吃饃饃喝湯湯睞!”
“回來了——回來了!”
“媽哦——回來吃饃饃喝湯湯睞!”
“回來了——回來了!”
……
迎著肖幹大放的那群進圈的山羊,平平懷裏抱著幹媽的布衫,衫子裏麵包著一疙瘩饃饃,外麵用紅線針縫著一綹醒目的紅布,名曰“魂蟠”,左手端一碗涼漿水,右手拿一雙筷子,一邊敲一邊叫,婉婉雙手捧著被視為“白虎”可避災驅邪的擀麵杖應聲。也許是“咩咩”的羊叫增添了緊張的氣氛,姐妹倆的呼應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高,到最後已經是在哭喊了。
這也是傳統。在三道灣人看來,人活魂魄,丟魂是最可怕的事情,因此但凡有點病病災災的人,免不了都要“叫魂”。然而,三個療程的藥吃完了,三七二十一天的“魂”也“叫”到了,洋辦法土辦法都用過了,幹媽的病卻不見有絲毫的好轉。
平平的外祖父是個老共產黨員,四十年代就搞地下工作,別看他目不識丁,他的言行在當年可是帶動了一方的,並因此至今德高望重。
“世上哪有找上門欺負人的理?再說,人家都欺負到門上了,咱再忍讓服軟,那就失去做人的血性了,七尺男兒,活要活得剛強,死也要死得有個響聲。”
這是他宣傳革命時常講的道理。對幹媽來說,父親是她最引以為自豪的人,她經常給我們說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每次精腿杆子(當地老百姓對國民黨軍隊的稱呼)一來,父親就躲在外麵不能回家,天一黑,母親也提一隻雙耳黑釉子瓷罐去送飯。家窯很大,窯掌黑洞洞的,我和弟弟妹妹害怕,動不動就相互拉扯著跑到崖背上去,用黃蒿捆子圍一個圈圈,相擁著坐到裏麵,仰起頭看天上又大又亮的月亮,點著手指頭數星星。害得母親半夜裏回來,還得顛著一雙小腳到處找孩子,然後貓逮老鼠般又背又抱地往家弄。”
說起這些,她常常會陷入遐想,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純真。
肖幹媽得病後,老父親心疼女兒,把她接回了娘家,請本村一位受管製的醫生給治療。醫生姓古,是個上海人,資本家出身,聽說之前是什麼醫科大學的高才生,“文革”被下放到我們這個小地方鍛煉改造。這人梳偏分頭,鐵青色長臉配一副寬邊眼鏡,看上去有些空闊,時常眉頭深鎖不苟言笑,走起路來腿抬得很高,像踩著節拍,給人很精瘦的感覺。
起初古醫生並不情願打手給幹媽看病,他的理由很簡單。
“現在的我改造世界觀是第一位的,治病救人已在其次,我接的病人,如果看好了便罷,萬一看不好就得吃不了兜著。”
“我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名義擔保,不往外傳揚你看病的事,我女兒的病有救沒救都不討你的後賬。”
平平的外祖父把胸脯子拍得嘭嘭響。
於是,這個從大上海下來的古醫生,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在老共產黨員的家裏進進出出了將近一年,老黨員拿著古醫生開的藥方謹小慎微地在通往公社衛生院的小路上來來回回跑了將近一年,肖幹媽中藥鍋子沒倒西藥片子沒停遮遮掩掩地吃了將近一年。由於那個不正常年代的孕育,很多正常的事情都變得不正常了。
在我的記憶裏,那是肖家最困難的時候。幹媽看病,婉婉在鎮上念中學,肖幹大早出晚歸掙生產隊的工分,換一家老小的吃喝,六十多歲的肖幹爺一瘸一拐地照看正在費手年齡的剛剛,不滿十歲的平平放學後便得幫爺爺打理家務,喂豬煨炕挑水做飯。更要命的是家裏缺米少麵,肖幹大一個勞力掙不回一家六口的口糧,年終決算時分得糧少繳得款多,平日裏下鍋的多是瓜菜洋芋粗麵細糠。
這給初學做飯的平平出了一個難題。這些糧食沒筋絲,和成疙瘩擀杖一擀就爛,煮到鍋裏碎成糊糊。沒辦法,她就按照爺爺的指點烙糠菜坨坨。平平後來多次和我聊起這些。
“爺爺一頭白發兩腮銀須,滿口牙齒脫落得隻剩幾顆,糠饃饃噙在嘴裏艱難地咀嚼後伸長脖子下咽的情景,不諳世事的剛剛麵對上頓下頓的糠疙瘩又哭又鬧強烈抗議的情景,在我的心裏成了定格,那樣尖銳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當時隻有一個願望,等我長大了,一定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而事實上,即便我們盡心盡力,能夠彌補的依然十分有限。”
我能感受到平平內心的沉重,我知道這是她記憶裏的一道傷痕。就在上世紀末的全省“知識工程”讀書征文比賽中,平平的散文《父老鄉親的臉》一舉奪得成人組一等獎。文章見報後,我從那熟悉的文字中洞悉了她作為農家女子對饑餓、親情和幸福的理解。
我的家在大山的褶皺裏,那是個偏僻閉塞、土地瘠薄的地方。打我記事起,這裏就被貧窮所困擾,沒飯吃,沒衣穿,父老鄉親掛著一臉的饑餓,起早貪黑地在人民公社裏掙那日值不到一角錢的工分,他們能從生產隊的大鍋裏舀起的也僅僅是清湯寡水。因而,他們永遠麵臨著吃飯——這一人類最起碼的生存條件的威脅,他們的臉上,也就永遠表現出一份吃飽肚子的渴盼。
我永遠忘不了我的爺爺——一位慈眉善目、對生活絕無苛求的老人,就是他,臨終時卻沒能了卻吃一頓豬肉的心願。我不知道當時買點肉為什麼那麼難。總之,等爸爸托熟人從公社的小食堂裏買回二兩豬頭肉的時候,爺爺已經再也不能吃了。這件事讓我刻骨銘心,也成了全家人難以彌補的缺憾。1980年春節,我家多年來第一次殺了豬,麵對滿碟子滿碗的豬肉和雪白雪白的饅頭,爸爸的眼裏溢滿淚水,半天裏隻說了一句話:“多虧了包產到戶的好政策!”以後,每年上墳時,爸爸總是將一大碗豬肉撒上爺爺的墳頭,並且忘不了說一句:“爸,日子好過了,今年家裏又殺了一頭大肥豬!”
……
文章還寫了日子富裕時父老鄉親們臉上的微笑和自信,家鄉發展後父老鄉親們臉上的驕傲和自豪,但最能牽動我的還是對貧困落後的反思,對鄉情親情的眷顧。平平,這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山裏女子,對於自己的家鄉,她的心靈深處承載過多少無奈的辛酸和殷切的希望啊!
那年的冬天特別寒冷,老天爺給大地萬物一個下馬威,一入冬就連下幾場雪,太陽因此而溫熱大減,背山陰溝的雪板結了,陽窪的雪等不得消融一二即在早晚的嚴寒中結成冰溜子,風刀子倒被磨礪得分外犀利。
因為幹媽不在身邊照顧,又經常做飯洗鍋,平平的手背凍得又紅又腫,像個發麵饅頭。腳後跟也長了三四道半寸長的裂縫,泛著血水,加之布鞋幫子穿扯了,走路不跟腳,雖然她找了根納鞋底用的麻撚繩繩把鞋和腳綁在一起,還是不如往常利索,小臉蛋也皴得粗粗糙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