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聖果安能獨食?得讓他也享受一下貴妃的口福!
這樣想著,她輕輕一笑,害羞地咬住下嘴唇,臉頰緋紅。
她拾起一顆荔枝,剝開皮,白嫩嫩的果肉中有晶瑩的汁液滲出,吮一口,甜津津的。
滿一泓拿著剩下的五顆荔枝,推開談藝北的門。
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兩條腿僵在那裏不知道該進還是該出。正對著門的辦公桌上,放著幾個熟透的大結杏,黃亮亮的似一張張嘲笑的嘴巴,談藝北和秦粉粉麵對麵坐著邊吃邊說笑。看見一泓,談藝北顯得很不自然,往起站時撞倒了屁股下麵的椅子,發出刺耳的響聲。倒是秦粉粉反客為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自在。
一泓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隻記得她把手裏的荔枝悄悄地擱到他辦公室窗台上了。
同事之間親密點很正常,因此而胡思亂想則是狹隘是庸俗是你自己心態不健康!
她反複勸導自己,心裏卻像被一根棍棒攪和著,方才濃濃的甜蜜變成淡淡的苦澀。
隔了幾天,一泓又走進談藝北房子,看見那五顆荔枝仍放在原處,已經被曬得幹癟,她用手一捏,果皮裂開,果肉黑乎乎的。
這是啥東西呀?
她佯裝不知,看似無意地問。
我也不認得,可能是誰放的花籽兒吧
談藝北如此作答,他一臉平靜,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泓隱隱覺得,他真的變了,看她的眼睛平平淡淡,沒有了曾經的光亮。她把那五顆荔枝又悄悄地捏了回去。他竟渾然不知。
那些天,滿一泓處在矛盾中,談藝北的冷靜讓她有些難以理解。
作為成年人,凡事都得有始有終,正兒八經的戀愛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即便他要分手,也應該會告訴我一聲的。那麼,是我誤解了?
她因此克製著,不讓自己的情緒有絲毫的外露。
你和談藝北發展得怎麼樣了?我看這小子也算不上個實心人,後悔給你們拉這長嘴了。
路曉雅幾次問她,一副審視的目光。
喲,好好的你自責啥哩嗎?
她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岔開話頭。
書畫展辦得很成功,社會各界高度評價,縣電視台做了係列專題介紹,市報上有大篇幅的圖文報道,上上下下皆大歡喜。文化中心主任一高興,閉展當天放假半天。
滿一泓和路曉雅搭伴去城中心的文具店。五月的陽光已經特別悶熱,曬在臉上有燙灼的感覺。橫跨朗水河的石子路上,正顛顛簸簸地開過一輛奔奔車,碾得黃塵飛揚,她倆揮舞胳膊扇著撲麵的土霧,繞路邊跑了過去。走上河西側的柏油路,眼前豁然開闊起來,路邊的彎彎柳像一位盛裝的新娘,羞答答地搖曳著一身新綠,愉悅著路人的眼目。
哎,哎——,你看前麵!
臨近南街的環城路時,路曉雅拍了滿一泓一把。
談藝北這小子還做實活呀?狗日的耍笑人哩!
前麵不遠處是談藝北和秦粉粉,此刻正一前一後走進一家高懸著“停車住宿”招牌的旅館。
你不要把人往壞哩想!可能是他倆誰家裏來了親戚住不下,順道定房子哩……
一泓說這話時,自己都感覺到底氣不足。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想借以平複怦怦的心跳,並扭頭瞭望遠處的朗水山,躲避著路曉雅的目光。
人罵人不見棺材不落淚,我看你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還說我把人想壞了,就看你能把個瞎慫想成好人……
路曉雅心裏窩火,嘴上也很不服氣,見滿一泓一臉嚴肅,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兩個人買了宣紙筆墨,刻刀顏料,又這家店出那家店進,悶悶不樂地逛了兩個小時的街,這才往回返。經過南街,談藝北秦粉粉正從那家旅館出來,前後就差十來步。
這怎麼解釋?預定住宿用了兩個多小時,這怎麼解釋?既然他談藝北跟著趕著往我的眼皮子底下撞,想躲都躲不開,就得讓這個壞種給我說清楚!
路曉雅犯了火爆子脾氣,立地要上前去興師問罪,卻被滿一泓死死地拉住。
怎麼啦,我不能說話還不能走路了?人家不怕咱怕什麼?你咋就這麼慫囊包啊!
她一臉火氣,怒其不爭。
曉雅,你冷靜點,發生這樣的事早比遲好,起碼我不會再自欺欺人了。但眼下咱們一定要等一下,真的沒有撞破的必要。給他方便,也給我留點麵子!
滿一泓壓著嗓門,一字一頓說得很果決,眼淚在她的眼眶裏打著轉轉,卻沒有流出來。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路曉雅心軟了,雖沒再堅持,仍咕嚕了一句。
滿一泓人生的第一場戀愛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談藝北沒有對她做任何說明,像壓根兒沒有那回事一樣,偶爾遇上時,昔日那張柔軟的臉立馬變成了一塊石板,定得平光光的,儼然一股淩人之勢。同時,他還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高調,與秦粉粉牽手搭背出雙人對,似乎特意做給她看。一泓猜想可能是生性好強的路曉雅在他麵前說了什麼,才導致如此的對抗,但她終究沒有探尋這其中的緣由,這次經曆留給她的,除了傷感之外,更多的是對感情的迷惘,對人性多變的恐懼,她可以理解談藝北在愛情上的選擇,但她想不明白,曾經那個含情脈脈的男生怎麼會如此毫無原則地漠視別人,變得如此決絕甚至有些冷酷,難道感情就非走極端不可嗎?美好的愛情為什麼會衍生出如此的醜惡?
市藝術館發出通知,邀請國內書畫名家並本市專業人員,舉辦頌興風情采風活動暨創作筆會,點名讓滿一泓參加。對一泓來說,這無疑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一來可以與書畫大家麵對麵交流,是個難得的學習提高的機會,二來能借機離開單位一段時間,調整一下思緒,擺脫那份不情之請帶給自己的尷尬和煩擾。
夏日的頌興是美麗的,藍天白雲下,綠色在大地上盡情揮灑,或墨綠,或青綠,都脫開鵝黃的底色,蔥蘢了山川原野,極盡層次地展現著生命的活力,讓人在這綠的庇護中,獲得超然物外的灑脫。無論是融入自然山水的采風,還是升華於自然之上的創作,對滿一泓來說,都是一次觸及靈魂的揚棄,在自然與美的空靈中,她又一次悟得了生命與愛的真諦。她突然覺得,自己和談藝北的戀愛太過直接,為了婚姻而愛與因愛而婚姻也許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既然心與心的依托無法做到堅不可摧,那麼分手就不是什麼壞事。從理智上講,她完全可以坦然麵對這場失戀,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說服自己,走出感情慣性。
兩個月的采風活動匆促而充實,滿一泓學習創作收益多多,一些長期存在的專業疑惑在名家的啟發講授下感悟了、解決了,她深切地體會到,真正的繪畫創作早已超越了對於線條形狀、色彩明暗、布局意境這些基本要素的搭配,“以氣韻求其畫”,“以形似之外求其畫”,唐代張彥遠在《曆代名畫記》中道出了中國寫意畫的內在與外向特征。
從朗水汽車站去縣文化中心的路上,滿一泓特意放慢腳步,走得很悠然。出門幾十天,這裏的一切讓她感到新鮮,仰望朗水山葳蕤的林木,傾聽朗水河歡快的歌唱,還有喧囂的街市奔走的人群,這熟悉的能喚起太多記憶的環境,讓她親切和充實,她覺得自己又一次成長了。
向主任報到後,滿一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兩個月戶牖關閉,房子裏生出一股淡淡的黴味,床上的鋪蓋也潮乎乎的。她打開門窗,讓室內外空氣對流,並將被褥抱到院子裏,搭在用木樁子撐起的鐵絲上曝曬。正忙著,路曉雅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撞得門板扇扇子一般晃動。
你可回來了!我給你說,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物降一物哩,他狗日的對咱手硬得很,沒想到治他的人比他還手硬,也算替咱出氣了!
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躁躁地關上門窗,弄得滿一泓稀裏糊塗的,眼睛睜成了問號。
談藝北耍咱哩,沒想到他也被秦粉粉耍了。
路曉雅拉一頭霧水的一泓坐在床頭上,急不可耐地述說起這些日子裏發生的事情。
依我看,秦粉粉是專門日哄他娃哩,見麵三天兩後晌就粘到一搭裏,卻是熱得快涼得也快,你走後沒幾天就鬧騰上了。人家上大學時就有男朋友,據說還是市領導的公子,秦粉粉帶他到單位裏來,胳膊挽著胳膊出出進進。談藝北那小子還不識相,跑去質問人家,結果就被那護花使者給捶上了,聽說下手很重,幾拳頭掄下去,他的鼻骨碎了。
聽到這兒,滿一泓的心裏咯噔了一下。路曉雅全然沒有顧及到一泓的反應,對她來說,講述也是內心怨憤的宣泄,她沉浸其中無法叫停。
當時就被打進醫院了,你沒見接下來的那場紅火。
路曉雅哈哈地笑著,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談藝北他大心疼兒子,政府一趟公安局一趟地去告狀,也沒告出個啥名堂,最後法子盡了,就鬧到秦粉粉的家裏。唱戲的嘴頭子麻利,拾進門就破口大罵,罵秦粉粉拉人賣相憑腿襠裏那坨臭肉過光景哩,罵當大當媽的立不住樁樁,生了這麼個有人養無人指教的狐狸精,在外頭挑事生非禍害人哩……你知道秦粉粉的父親秦校長是人前頭站慣了的,哪見過這般不恭不敬,想坐下來心平氣和地交涉,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一鬧秦校長臊興得抬不起頭了,見熟人都繞著走。前兩天老談還來找咱們領導要藥費,主任黑著臉一言不發任他沒完沒了地叨叨。常說牛老護犢人老惜子,談藝北不爭氣,可憐他五六十歲的老大最後竟眼淚嘩嘩的。
路曉雅像結束了一場演講,意猶未盡,卻見滿一泓表情凝重。
怎麼了?我說這些是想讓你高興高興,把憋在心裏的氣順一順。想想他談藝北是怎麼對待你的?這叫報應,該我們看笑攤哩!
不,曉雅,兩個相愛過的人即使放棄了愛,也不應該擁有恨,不能用自己的言行否定自己曾經的感情!你應該明白,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希望這樣……
滿一泓握著路曉雅的手說。她聲音低沉,蓄了很久的淚水滾出眼眶……
陰差陽錯中,滿一泓進入大齡男女的行列。從小生活在坎坷中,她無暇去追求愛,也似乎沒有捕捉到什麼愛的信息。因為身世差異,她拒絕了與顧學詩青梅竹馬的感情,因為女大當嫁,她有了與談藝北的短命戀情,這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與愛情有關的全部內容。
為此,身邊的人都為她著急。溫存存是朋友,更如家人,每次見麵都不停地催促說教。
婚姻就是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事情,不要太過苛求,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把眼頭稍微放低點,找個差不多的結婚成家,自己也有個遮風擋雨的人,年齡不小了,你還要等到啥時候去?
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愛是生命的盛典,要用心靈去迎接,但愛同時是一種緣分,爭不到搶不來。我知道你是對我好,但是存存姐,我無法因為年齡增大而改變對愛的初衷,因此也無法為自己的愛情預期,但當真愛來臨時,我一定會將之融入生命。
滿一泓的回答理智而堅決。生活的波折,磨煉了她的意誌,也成就了她的執著。
朗水是個秉承傳統的地方,朗水人的婚姻觀念中固有“男高女低”的思想。一泓的秀外慧中,特別是她越來越大的名氣,成為很多朗水男子不可逾越的心理障礙,他們寧可被一個渾渾噩噩的庸女仰視,也不願意仰視一個識書知性的才女,之中或有些想法的,最終還是經不住對“女畫家”這個稱呼的畏懼,敬而遠之。
所以,與其他處於婚戀年齡的女孩子相比,滿一泓的生活清靜得近乎單調。她深悟元代著名山水畫家黃公望的名言:“詩要孤,畫要靜”,因而樂得懷著一顆稚真無雜、閑適超然的心,讓思緒穿過紛紛擾擾的塵世,走入寧靜的繪畫世界,師他人,求獨創,在墨彩中體現自己的人道情思和亙古情懷。隔三岔五的,與溫存存、路曉雅等幾個閨蜜約在一起,漫無目標地逛一趟,沒心沒肺地侃一通,成為她唯一的生活調節。
一泓,今兒這個忙你非幫不可,就不要推辭。我婆家一位親戚要來,高卓沒在,你和我一塊招呼他吃個飯。
那天臨近中午,溫存存急乎乎地撞進滿一泓的辦公室,邊說邊把她往外拉。
姐,招呼個啥人嘛,急得火燒火燎的?你知道我不喜歡應酬,再說,這幅畫正畫到興頭上。還是找別人吧,啊?
咋,給姐姐擺起畫家架子了,別人能行的話我用得著跑來叫你嗎?
溫存存語氣衝衝的,明顯生氣了。
這是個遠房親戚,平日沒啥來往,據說是闖大世麵的,事也做得很大,早先給家裏幫過忙,掌櫃打電話千安萬頓要我熱情招待。我這人你又不是不曉得,胡說亂諞還行,上弦道的話說不了幾句,你是知識人,好歹還能和他對答,總不至於落人家笑話吧。
滿一泓知道推脫不了,就放下案頭的工作,搭上溫存存的摩托上街。朗水河岸的彎彎柳又是一年最豐盈的時候,麻雀成群結隊在綠饅頭一樣的樹冠上跳舞歌唱,渲鬧出一河灣的熱情和喜悅。
在縣城北街新開張的馨馨酒店,溫存存定好雅座和菜單,忐忐忑忑地等候這位從未謀麵的親戚。正午的陽光一照,她的額頭滲出密密的細汗。
當於慶煒走下車,與滿一泓目光相對時,足足愣怔了有半分鍾。
怎麼會是你啊?——冰泓泓!
他叫出了十幾年前一泓在歌廳唱歌時的綽號,自知失口,麵現愧色。
我叫於慶煒,商人,你曾經的歌迷。見到你很高興!
自我介紹的同時,於慶煒明顯地鎮定了一下自己,並很禮貌地與一泓握手,給自己找台階下。
於慶煒!好熟悉的麵孔。
一泓稍加思索,便記起了那年正月初七在“輕歌曼舞”的包場舞會,記起了那個嗬斥老七替她解圍向她道歉的青年。
是他,就是他。那高大的身材,那雙眼中的神韻,還有那種不得不讓人肅然起敬的謙和,都是從前的樣子。隻是十多年的歲月,讓他的國字臉更顯棱角,舉止更加從容,渾身洋溢著成熟男人的氣息。
滿一泓感到自己有些無名的緊張,心怦怦的跳。她故作輕鬆地寒暄著,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倆認識啊?
溫存存一臉驚喜,一邊把客人往雅座裏讓,一邊忙不迭地介紹。
表哥,我是存存,高卓的媳婦,雖然沒見過麵,但常聽掌櫃說起你。這是我小妹滿一泓,大畫家。今兒你表弟沒在,我兩個代表他招呼你。
怎麼,不代表你們自己嗎?
於慶煒風趣地問了一句,先自朗朗地笑起來。飯桌上的氣氛輕鬆了,溫存存也恢複了一貫的大大咧咧,喊著讓斟酒上菜。
服務員,麻煩您拿這桌的菜單來!
於慶煒要來單子,直接退了三道大菜,豬排、香酥雞和傻兒魚頭,酒水也隻要了葡萄幹紅。
沒征求兩位女士的意見就擅自做主,不會見怪吧?這大魚大肉的,哪是你們這些嬌女子吃的,我和小古兩個人的胃口也沒這麼大啊。
他仍然笑笑地說,順便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司機小古。
都是自家人,能吃多少點多少,沒必要這麼鋪張。
接著話鋒一轉——
我給存存省了開銷,一泓老師該不會怨我小氣吧?這樣行嗎,有機會我多請你們幾次,咱們細水長流。另外,多和你這位藝術家交流,接受熏陶,也想讓自己的身上多一些藝術氣息,經商也做個儒商嘛!
他最後的話題直接落到了一泓身上,目光炯炯卻很得體。
不知道為什麼,從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起,滿一泓就感覺自己沒有了日常的大氣,像個怯生的小女人,失去了言行章法。這在她的經曆中是絕無僅有的,她幾次提醒自己鎮靜,卻怎麼也做不好。
老實說,一泓不大願意與什麼老板官員接觸,因為她聞聽了太多滋生於金錢和權力的醜惡。在她看來,這兩樣東西是一切虛偽產生的誘因,一方麵,是權錢擁有者在長期眾星捧月的生活中,不經意間所養成的跋扈與矯作,另一方麵,是這個階層在不自知中所麵對的蒙蔽,那種因某種利益企圖,而帶有普遍性的陽奉陰違。作為一個以繪畫為畢生追求的女子,無論是她的個人秉性,還是她的事業發展,都要求她必須是真誠的,隻有擁有真實的自我,保持心無塵念、思維空靈,才是藝術創作應有的狀態。
但這個於慶煒似乎是個同類中的另類。他身家千萬,按照大多數富翁的做派,應該話大手大擺譜耍闊才對,他卻一副謙謙君子相,喜眉笑眼,談吐平和,還親自退定,似在乎節省三道菜的錢。
看來並不是所有的有錢人都會表現得財大氣粗,在拙劣的炫耀中暴露自己的淺薄。
想到這兒,滿一泓感覺內心有一絲歉疚和不安,就提議敬酒。半高腳杯紅酒下肚,白皙的臉頰被染紅的同時,也掩蓋了她表情中的尷尬。
自己是受朋友之邀來陪客的,怎麼反倒欠了別人的一樣?
她又一次記起十多年前的那場舞會。那位光頭欺人犯賤,原本是自己理直氣壯,經這個人那麼一出麵,到最後也有類似於今天的感覺……
結束時,大家握手告別。
我在朗水沒什麼熟人,感謝你們的盛情款待。可能的話,改天我做東,希望二位賞光。
雖然於慶煒說的是這種場合經常可以聽到的話,但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加上那種孩童般清澈的目光,任誰都無法把這些話當成交際辭令,而對他的真誠有一絲一毫的輕視。
本人還有個不情之求,如果不介意,能否討得一泓老師的電話,雖經商為生,也有對藝術的向往,以期賜教並索畫欣賞。
於慶煒的話還沒落音,溫存存就快言快語地把滿一泓的電話號碼告訴給他。
半個月後的一天,於慶煒給滿一泓打電話,說他路過朗水,還是在馨馨酒店,想請她和溫存存一家吃頓飯,那份誠懇讓人無法拒絕。想起他之前有過索畫之言,一泓翻出一張寫意山水,提了款帶上。
因為有高卓在,這頓飯的氣氛比上次熱烈了許多。杯盞交錯之間,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帶了酒,輕言細語變成了豪言壯語。出於女人的敏感,滿一泓感覺到於慶煒的注視,目光熱熱的,躲也躲不開。她的心因此亂亂的,帶來的畫最終沒有交給他。
那天下午,滿一泓第一次收到於慶煒發來的手機短信。
問候,是一種甜蜜的牽掛!思念,是一份溫馨的心情!朋友,是一生修來的福分!愛情,是一世難求的緣分!
這是一條廣為傳播的短信,一泓知道非他親寫,也就無須在意它的內容,但出於禮貌,她還是回了一條。
感謝你於總!祝你快樂!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於慶煒緊接著發來的這條,盡管也是一句成話,一泓還是感覺到了其中的異樣,她沒再理會,心卻被牽動。接下來的日子,她發現自己總有一種無端的心煩意亂,時時地記起他,甚至渴望得到他的消息。
明天去上海出差,上午十點的飛機,現在公司準備行囊。有一事想與你溝通,希望能打開心扉,並原諒我的冒昧。
那天晚上,一泓又收到於慶煒的短信。她本來想讓自己表現得矜持一點,手卻不由自主地撥通了他的電話。通話的四十分鍾裏,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說他的生活現狀情感經曆,說這些天來他對她無以替代的思念。他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似乎根本不需要她說什麼。
一泓,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被電著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見鍾情?也許我的話有些唐突,但請相信這是一個四十歲男人深思熟慮後的真情表白。你是我人生中最為心動的女人,以婚姻而論,我們都是自由人,假如可以給你幸福,我會綻放最美的笑容。
說到這,他掛斷了電話。滿一泓好大一陣定格在那裏,莫非愛情真的就這樣光臨了?這一切來得太快,讓她有點不知所措,盡管這份希冀在她的內心隱隱地蠕動了好些天。
慶煒,感謝你的信任。晚安!
睡前,一泓發出了這條短信。
在上海出差的日子,兩個人的感情迅速升溫,短信、電話頻頻傳遞,絲絲真情融化了兩顆同樣需要愛情溫暖的心。那幾天,思念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每一輪日出日落都承載著彼此黏稠的掛牽。為排解這份難耐,一泓鋪紙作畫,用畫筆傾訴心中的情愫。
於慶煒從上海直接來到朗水,給一泓打電話時,他已經在縣賓館住好了。看得出他是精心裝扮了的,新做的發型,根根發絲黑亮飄逸,統一往後攏起,發際線刀裁一般整齊。一身質地輕薄的休閑著裝,淡藍色格子襯衫,白色長褲,給人灑脫、俊朗的感覺。
打扮得像公子哥!
一泓說罷抿嘴一笑,就去翻自己的包。當她把一張工筆荷花呈現在他麵前時,這個沉著的男子,表現出了和大多數人一樣的衝動。
一汪碧水,一畦嫩葉,兩朵鮮荷。豎題晉樂府詩一首: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蒂蓮。筆簡意賅,清新秀逸。這樣一幅畫,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送給這個特殊的人,其中的意蘊顯而易見。
不約而同地,他們緊緊地擁吻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狂跳的心髒和滾燙的嘴唇訴說著彼此無法言表的感動。當一泓為這份感情熱淚奔湧泣聲嚶嚶時,慶煒真誠的目光足以代替所有的海誓山盟。
那一夜,他們走到了一起。沒有誓言,沒有承諾,隻有默契,猶如赴三生之約,那樣的息息相通,自然而然。
一泓,我們在一起了,尋覓了這麼久,終於有了心與心相互交付的這一天。記住,今天是你我的愛情禮,忙過這一陣子咱們就舉行婚禮。
纏綿的親吻之後,慶煒軟乎乎的嘴唇貼著一泓的耳朵說,溫熱的氣息通過耳郭覆蓋了她的全身,她感覺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在膨脹,在跳動。
這一天是五月二十九日,他們都記下了這個日子,並希望這份愛像這個日子一樣長久。
離開朗水時,慶煒拿過一泓的手包往裏裝錢。
急著往回趕,沒帶啥禮品。這兩千塊錢給你買個新手機,也是個紀念。
不要這樣好不好,為什麼要拿錢說事啊?
一泓就要拽回自己的包。
一泓,我們是要走進婚姻的兩個人,有必要為兩千塊錢爭執嗎?
她沒再堅持,因為她看見慶煒的表情中滿是尷尬和不解,她不願意讓他為難。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完成了從女孩向女人的變遷,滿一泓的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但她更多感受的是踏實和甜蜜。她慶幸一次邂逅讓自己找到了生活的支點、愛的歸宿,相信這份感情給予她的是靈與肉的寄托,是一種生命滋養,她的愛情世界裏將永遠飄揚他的旗幟。
於慶煒是搞建築的,主公司位於距離朗水五百多公裏的神烏市,下設三家分公司,周邊很多地區有他的建築工程,或修路架橋,或蓋樓擴市,作為總經理,由於職責所在,他的大部分時間隻能穿梭於這些城市和工地之間,與滿一泓的戀情也不能改變。
於是,從他們結識的那一天起,思念便如影隨形,在兩顆熾熱的心靈裏瘋長。因為要洽談生意,慶煒的應酬多,經常喝酒,這讓一泓無比牽掛。多少個夜晚,她守候窗前,遙望東北,思緒便穿越夜的隧道,駐足於古邊塞之地神烏。每當這個時候,她真想有一雙翅膀,飛到他的身旁,熬一碗濃濃的薑湯,為他避疾醒酒……
那晚酒後,慶煒發來信息,短短十六個字。
路遙千裏,難隔相思,人雖不至,心向往之。
想邊關風冷,誰為君寬衣苫被?托塞上明月,替奴家守望將息!
回複過這兩句話,一泓便陷入深思,長夜難眠,想他睡前有沒有洗腳,蚊香是不是點著了,會不會因為喝酒少食而胃不舒服。愛情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它俘虜的是人的靈魂,兩個原本毫無相幹的人,一次偶遇便能架起愛的心橋,一如鎖定前生後世的緣分,變得那樣的親密無間。多少回,她默念他的名字,冥想他的模樣,縱然相隔千山萬水,也將他的影子烙在心上,任思念的漣漪一圈圈蕩漾……
任蘭蘭患上了墩墩梁人所說的“倒開花”病,年過七十又洗開了月經。老人家覺得不好意思,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人默默地撐著,直至後來流血突增,腰腹疼痛,腿腳腫脹,才不得不告訴家人。
滿一泓的舅舅第一時間送母親到朗水治療。原以為是吃藥打針就可以解決問題的小毛病,醫院的診斷卻讓他們大吃一驚:宮頸癌晚期!
病情已過了手術期,醫生建議保守治療。滿一泓向單位請假,陪著外奶住了兩個多月的醫院,按醫囑做放療化療。慶煒雖不在身邊,卻時時電話關照,叮囑女友堅強樂觀,幫助老人與病魔抗爭。這給了她莫大的安慰,生平第一次,她這麼強烈地感受到了愛的支撐與分擔,他的電話像一股暖流,激活了她體內全部的能量,使她有勇氣承擔外奶惡疾纏身所帶給她的打擊和壓力。
也許是平生很少用藥的緣故,任蘭蘭病情好轉,所有症狀明顯緩解,醫院安排她服藥休養。
十月中旬,神烏市舉辦藝術會展,作為周邊地區的畫界新秀,滿一泓於月初就收到了邀請函。她原打算伺候外奶,不準備參加,任蘭蘭知道了,堅決反對。
我出來日子長了,病也見好,無論如何這兩天就想回去,人上了歲數,有個小痛大恙的都很正常,總不能沒長沒短耗在你這兒。我雖然弄不清楚人家叫你去做啥,但我知道與你畫畫有關,去吧泓泓,這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於慶煒也竭力鼓動女友參加會展,並提前安頓公司的事情,約好來朗水接滿一泓。
因為了解外奶的病情,一泓心裏毛毛的,十分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間,直拖到會展報到的前一天,才讓老人跟著專門來接她的舅舅回墩墩梁。
當客車打著喇叭離開時,留給一泓的那份孤獨並不比幾年前的那次少,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拽走了,生離死別的傷感襲上心頭揮之不去,直到與慶煒一起踏上北上的路,心情才稍微平適一些。
金秋時節,遼闊的神烏塬一望無垠,氣象萬千。成熟的糜穀一片金黃,新種的小麥露出綠苗,天邊上雁群奮翅,貼著薄雲一路南歸。差不多家家院牆外,都伸出棗樹的枝條,橢圓形的小葉子間,鴿蛋似的棗子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富麗堂皇的柿子樹倏忽間就竄入人們的眼簾,紅燈籠一樣的柿子亮在枝枝梢梢。
慶煒和一泓被這優美的高原秋色所吸引,不由得放慢車速,任沿途景致款款而來,徐徐而去,把一路風光盡收眼底。車窗外,吹拂的秋風,恰到好處地呼嘯起舞,好像一切都被吹動,卻什麼也沒有被擾亂,隻把宜人的清涼送進車窗。
為了盡興,車到塬頭,一泓建議停了下來。
公路左側是一座東北走向的大山,山腰處隱約可辨“再造山川秀美新神烏”的字樣,滿目的油鬆把整座山包裹起來。兩人沿一條小路往上走,及至山巔,日麗風勁,似乎伸手可攬天上的雲彩,目及之處綠浪滔滔,一片空闊,很能生發出幾分一覽眾山小的古人情懷。生活在人事紛擾的慣性之中,很難有如此放鬆,兩個相愛的人置身於大自然靜謐的懷抱,仿佛整個世界都屬於他們。
這裏多美呀,真想就這樣與你廝守下去。
一泓頭抵在慶煒胸前,忘情地說。
是啊,一年四季在幾個公司之間漂,燈紅酒綠中應酬,孤獨寂寞中熱鬧,居無定所,心無所屬。一泓,感謝命運讓我遇到你,我終於應有盡有了!今年做下來,咱們就有過億的家當……
聽到這裏,一泓伸出手堵住男友的嘴。
慶煒,請原諒我的固執!不要告訴我你的公司有多大,你的資產有多多,因為在我的意念中,這與愛情無關。愛你,不圖榮華富貴,隻求情深意長,相信往後的歲月中,有你我會充實,有我你會幸福,願真愛為你我的生命增色添彩。讓天地作證,我們的愛一如這座青山,天長地久,自然原生。
說完,她雙手攏住嘴巴,對著空曠的山野大喊,受這種情緒的感染,慶煒也喊了起來。
噢——噢——噢——噢——
像一對玩心未泯的孩童,他們就那樣喊一陣笑一陣,峰巒疊嶂間攝取了他們愛的剪影。
看會展的時候,滿一泓駐足於一家石藝店。造型獨特的木質貨架上,是一塊塊晶瑩潤澤的石頭,有原石,也有人物及動物、山水花鳥、文具器皿等雕品,千姿百態,色彩斑斕。
兩位身著紅色旗袍的妙齡女子,笑意融融的輪流講解,聲音不慍不火。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請光臨我們的壽山石工藝店。壽山石產於福州北郊的壽山村,屬彩石大類的岩石亞類。傳說女媧補天之後,駕著祥雲在蒼穹中遨遊,被潺潺壽溪的絕美景致所打動,就把剩下的補天靈石撒在壽山的田野林溪之間,經過滄海桑田的變遷,形成名目繁多的壽山石品種。由於壽山石溫潤光澤、易於奏刀,很早就被用作雕刻,成為雅俗共賞的藝術珍品。
據史料記載,壽山石的加工古已有之。早在新石器時代,福州先民就用壽山石製作器具和飾品,南朝始雕殉葬品,唐光啟年間壽山村建成廣應院,寺僧采壽山石雕製供佛用品。宋元以後,壽山石成為朝廷造器、刻製印璽的首選材料,梁克家的《三國誌》記載,宋代壽山石大量開采並用於雕刻,精美者作為貢品發運汴梁,或被達官貴人陳列於幾案欣賞,或為文人雅士手中的玩品。康熙七年,高兆著第一部研究壽山石的專著《觀石錄》,雍正皇帝擁有壽山石刻成的印璽一百多件,乾隆帝以壽山石製成《三鏈章》禦寶,傳至末帝溥儀,獻給國家,現收藏於故宮博物院。民族英雄林則徐以壽山石刻閑章,其文“浮生寵辱君能忘,世事鹹酸我亦諳”成為世人自勉的名言。國畫大師齊白石窮搜廣采壽山石一千顆,被譽為“千石王子”……
兩女子說古道今、玉音滔滔,吸引了不少聽眾。
滿一泓看完貨架上的東西,將目光移至櫃台。壽山石雕講究因材施藝,有“一相抵九工”之說。櫃台內一律是依原石造型的各種款式的印章,有人有物,寓景寓情,或大或小。裏麵坐一位中年男士,大腿上蓋一片類似於護布的東西,一手擒石,一手操刀,或行進爽快的衝刀,或短程碎刀,所行之處,石屑紛披,蒼勁的線條痕跡展示出其力艱功深。
她選擇了一塊被稱為中國“印石三寶”的芙蓉石,湊在眼前仔細端詳。長方石型,鴛鴦印紐,石質紅潤如凝脂,雖不通透,卻雍雅盡涵。
好,這款真的很好!
旁邊的人出言附和。見於慶煒也輕笑著點頭讚賞,一泓便將石頭交予櫃台內的先生,要求刻一閑章,文曰:淡香伴君行。
這枚印章一泓作為信物送給了於慶煒,無論質地圖文,都寄托著她滿滿的心願。
慶煒,你我相愛,願如鴛鴦,飛則同振翅,遊則同戲水,棲則連翼交頸,我不是盆中錦園中秀,隻不過碎花小草,在你曆經的路上送一徑微香,願這塊壽山石連同鐫刻在它上麵的心願一起,為我們的愛情奠基。
她同時想起了席慕蓉的話:愛一個人,並不僅僅是強烈的感情而已,它還是一項決心,一項判斷,一項允諾。她是個把愛情當做信仰的人,這種信仰包括了對待愛的決心、對待判斷的自信和心靈上的不離不棄。她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愛情的宿命,一種神聖充滿她的內心,兩句古詩泛上心頭,禁不住說出口來——
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一個人嘀咕什麼呢?我的藝術家!
慶煒笑嗬嗬地問。一抹羞澀浮上一泓的臉頰。
神烏市郊有一片荷園,為讓一泓多一次創作體驗,慶煒驅車與她前去。雖然時近傍晚,但園邊的老爺爺老婆婆們仍然一板一眼地打著太極做著體操,一個個興致盎然。園中的荷花仍然鮮豔,一朵朵玉立湖麵,像小娃娃的臉,迎著他倆微笑,清風吹來,荷葉舞動,矜持地搖曳著婷婷的身姿,若一婉約女子。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州。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還生渺渺愁。若遲來幾日,興許更有幾分淒清的美!
一泓說。
如果你需要,以後我每年都帶你來欣賞秋荷。
慶煒承諾。
他們就那樣站在園邊,靜靜地看湖中嫵媚的花葉和雋秀的枝幹所展示的秋的風情。暮色降臨,月亮緩緩地爬上枝頭,夜風挾來一絲涼意,兩個人相互依偎著仰望滿天繁星,尋找北鬥七星、牛郎星、織女星……
臘月二十四,任蘭蘭歿了。按說她並非死於宮頸癌,而是另得了什麼猛症,早晨起床後突然臉色煞黃,口吐涎水,一個勁叫喊心裏難過,不到半個時辰人就過去了。
於慶煒送哭成淚人兒的一泓回來。二十多年歲月滄桑,尤金貴、滿明儒已先後過世,尤滿兩家的恩怨也隨著時光的衝刷而淡漠,滿一泓早已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墩墩梁,大大方方地給父親上墳燒紙了。
按鄉俗,六臘月是滿姓的忌月,不能動土,任蘭蘭得等到過了年才能下葬。陰陽把埋人日子看到正月初三了,慶煒趕回去和家人吃了個年夜飯,大年初一就又返回墩墩梁,作為滿一泓的準丈夫,跑前拾後地給外奶辦完後事,又馬不停蹄地去公司上班。
滿家住山底,沒有手機信號,通訊的不便給人比現實更偏遠的感覺。正月初八是情人節,一泓情思難抑,爬上墩墩梁,給於慶煒發短信。
慶煒,今天是你我相識後的第一個情人節,我的心裏有了別樣的思念。可以想象,這是個短信充斥的日子,同樣的語言通過手機在不同的人之間傳播。然而你可知道,此時此刻,在山之一隅,我置身白雪皚皚的墩墩梁,一筆一畫地寫隻屬於我給你的短信,希望借此將深深的思念傳之一二。慶煒,新年伊始,我的祝福深深,年年歲歲有你三百六十五個晴空,歲歲年年有你三百六十五天好運!在這個適合說愛的日子裏,我也要輕輕地說一聲:我愛你!無論日月輪回鬥轉星移,願真愛伴隨你我,經年更歲曆久彌堅,直至地老天荒!
少時,慶煒的短信就回過來了。
人在神烏家中,心在墩墩梁頂。泓,家裏人多,不便電話。回去吧,山上風冷,小心感冒。吻!
沒能通話,一泓有點失落,卻仍然為這幾句話的短信感動,她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雙手把手機捂在胸口上,仿佛與他也近了一些。
正月十四,一泓給外奶燒了三七紙換了孝,元宵節一早就往朗水趕。客車一駛出墩墩梁,她便迫不及待地給慶煒打電話,好幾天沒能聯係,思念積攢得很多,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可直到晚上,他的手機一次也沒有打通,這讓她焦灼萬分。
是喝醉酒了?還是手機弄丟了?會不會是生病了?
她胡亂揣測著,心裏貓抓一樣。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他倆的交往是那樣的局限,她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稱,甚至不了解他任何一個朋友,以至於無法從別處打問他。
元宵之夜,朗水縣城禮花閃爍,燈火輝煌,人們走上街頭,流連於火樹銀花大紅燈籠之間,用煙花炮仗慶團圓送吉祥。滿一泓也出了街,卻沒能融入身邊的喧囂繁華,一個人踽踽獨行,在馨馨酒店、縣賓館等她和慶煒一起去過的地方徘徊。雖則遍地燈火暗淡了天上的月光,但她心中的月亮早已渾圓渾圓地升起,多多少少填充這切切的期盼。夜風很硬,她被凍得臉頰刺痛兩耳發燒,就折回家,黑著燈躺在床上,有種空空的感覺。
臨近子夜,人們陸續回家,朗水街道像退了潮的大海,安靜了。滿一泓仍佇立窗前,茫茫夜幕裏充斥著她的心動,渺渺星空下彌漫著她的目光。
慶煒,你究竟怎麼了,可看到我翹盼的眼神,聽到我呼喚的聲音,莫非這個元宵節我們真要在無言中度過?
這樣想著,她打開手機。
我想飄一朵流雲,一似白色的玫瑰花,隻願風便,讓它流浪到你的窗前,你的枕上,當做你閑居時的清供;我想在天空的田畝上,播種一些糧食,放飛我心中的百靈,去啄食一茬又一茬的收獲,朝朝夕夕為你歌唱……
應該說,這是一條與元宵節無關甚至有些空洞的短信,卻也是這對戀人在這個元宵節唯一有內容的交流。發出後,一泓看了看表,時間已過零時。
接下來的幾天,滿一泓無數次撥打於慶煒的電話,仍然沒有打通,每聽一遍“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的提示音,她的心就被失望揉搓一次,那每次半分鍾的嘟嘟聲,在她的感覺中似有半年那樣漫長,一聲聲拷打著她的耐心,日夜在她的焦慮和等待中更替著。她有過很多猜測,唯一堅信的是他肯定有不能接話的理由,過了這陣子,他會找她的。
大概十多天後的一次,一泓給慶煒的電話被接通,那一瞬間她竟然愣住了,欣喜的眼淚先於聲音奪眶而出。但僅僅是幾秒鍾,在她還沒來得及回過神時,手機忙音無情地將她推回到之前的狀態,這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開解。
既然可以接起來,為什麼不能說話?更何況,我們是堂堂正正的戀人,即便在工作場合,也沒必要如此刻意遮掩啊!
滿一泓懵了,心裏突兀間滋生出一些對他們感情的隱憂,但這隻是一閃念,除非他親口說出來,否則她絕對不相信他們的愛會這麼脆弱。她把給慶煒的話更多地寫在手機屏幕上,當思念成為她情感中一個固定頻道的時候,短信便是這個頻道上最頻繁的節目,有多少深情纏纏綿綿環繞,就有多少文字密密匝匝分布。
像那個突然接通的電話一樣,多日的杳無音信之後,於慶煒突然給一泓回了一條短信。
世上無數有情事,眼前滿是無奈人。萬裏雲羅一雁飛,傳書臨發又開封。
這似曾相識的句子讓滿一泓費解,她搞不準這四句話究竟是出自慶煒之口呢,還是他借他人之言表自己心聲?但有一點是不能不麵對的,那就是他倆的戀情在他那裏真的出現問題了。
人生的乍然改變,殺了滿一泓一個暈頭轉向,她無力招架這猝不及防的打擊,躺在家裏不吃不喝。於慶煒溫和的聲音、清純的目光,還有他對她一點一滴的嗬護,都是那樣清晰地活躍在她的記憶裏,一遍遍衝刷著她業已流血的傷口。
為什麼?為什麼?
她反反複複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隻有無盡的淚水訴說著心中的委屈。恍惚之間,她想到媽媽,想到外奶,想到自己生命中這兩個最親的人都已經在世界的另一頭了,唯獨留下她陷入這生不如死的愛情煉獄。她依稀看到她們在向她招手,那是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憂傷的極樂之地……
滿一泓就這樣半清醒半糊塗地睡了幾天,似乎想了很多,卻什麼也沒想清楚。溫存存聽說她病了,前去看望。
哪裏不舒服了,幾天時間咋瘦成這樣?還不趕緊上醫院,躺在家裏病會自個兒好啊?
看過醫生了,在吃藥。這幾個月事情多,身心疲憊,正好休息一下。
一泓搪塞道。她聲音弱弱的,不時抿一抿幹裂的嘴唇,臉上勉強顯出一絲笑意。
瓜女子,生老病死由不得人麼!想開點,你外奶在天有靈的話也不願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存存以為一泓是被任蘭蘭去世熬磨成這樣,貼心貼肺地寬慰著,找著話與她拉呱。
我們家高卓的表兄可能來朗水了,剛才在街上看見過他的車。
他哪個表兄?
於慶煒啊!就那個大老板。你忘了?我們一起在馨馨酒店吃過飯的。
看到他人了嗎?
沒有,車跑著,一閃眼就過去了。
一泓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被撥了一下。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眼淚像決堤的水,怎麼也收不住。
見此情景,溫存存兩眼圓睜,嘴巴張成了O型,之後拍拍自己的腦袋,做恍然大悟狀。
你們戀愛了對嗎?我咋就沒想到啊。那也別哭呀,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你這樣的?想他就告訴他。
存存說著已掏出手機,就要給於慶煒打電話。
不是這樣的存存姐,你誤會了。我……我是想我外奶。
一泓堅決阻止了存存的行為。
滿一泓決定去見於慶煒。那樣全心全意地愛著他,沒想過會被放棄,這些天苦思冥想,勉強找到的可以理解的答案就是,他是個被愛情追逐的人,是一個最有理由放棄的人。然而,愛是嚴肅的,要終結心對著心開始的一件事情,至少應該眼睛對著眼睛說明白。這是她執意見他的原因,她向來是個有始有終的人。
一泓打起精神從床上爬起來,稍作梳洗後出街。天氣半晴,昏黃的太陽蒙著一層薄霧,一副乏而無光的樣子。她感到自己很虛弱,走路時腳底下發飄。
她直奔朗水城東的那家皮包專賣店。慶煒經常出門,包不離身,在神烏時,見他背的翻毛皮包有些破舊,就打算給買個新的。今天,她決定了卻自己的這個想法,哪怕是在分手之時。
店主是南方人,小鼻子小眼很精明的樣子,見來了顧客,立馬麵帶笑容,用鄉味很濃的普通話介紹著貨架上各種檔次與寬式的皮包,讓她選擇。
男式挎包,要最好的。
她用最簡短的話說明自己的要求。
店主推薦了一款品名“同喜路”的手提肩挎兩用男包,說是他店裏的主打品牌,新穎時尚。一泓選了於慶煒喜歡的咖啡色。
晚上九點鍾左右,滿一泓來到朗水賓館。她在吧台查看了住宿登記,發現於慶煒的司機小古住二樓八號,服務員告訴她這位客人出去後還沒回來,她隻好在外麵的馬路上轉悠著等。
這一年春寒,四月的天依然很冷。街上沒什麼人,懸在高杆子上的路燈像一隻隻不知疲倦的眼,把街麵照得影影綽綽。不知什麼時候,一輛巡夜的警車停在路邊,紅紅的尾燈明明滅滅地忽閃著,一位年輕警察正盯著她看。一泓看看手表,快十一點了,隻好往回返。夜風帶著幾分犀利嗖嗖地吹過,她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感覺手裏的挎包也被風吹出了張力,扭頭看去,包裝袋的白顏色在空曠的夜裏顯得很刺眼。
滿一泓給於慶煒寫了一封信。
慶煒,知道你在朗水!
愛是兩個人的事情,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都尊重你的選擇,隻是沒必要如此決絕,既然命運讓我們相識,做不了戀人也是朋友,不要讓愛情成為友誼的障礙。
不再用愛情煩擾你,也許是我能夠對你努力去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亦可慰藉時時回蕩在我心靈天空上的琴瑟之音,我甘願以這種方式選擇靈魂的另一種生路。這些天我老在想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隻是相識,如果我們依然相愛。然而,已經沒有這些如果……
人,無法掌控愛情,卻可以把握對待愛情的態度,世間沒有絕對的完美,懂得理解心靈的曲折與繁複,選擇能夠承受的缺憾,將一份記憶與感動並存,就等於為生活根植了一份幸福。這是我的感悟,願與你共勉,希望曾經的愛永遠美麗!
我出身清貧,懂得生活的艱辛,從不接受別人的饋贈。兩千塊錢還給你,還望理解。
祝安好!
滿一泓於四月二十日夜
縣賓館早餐前,一泓敲開了二樓八號客房的門。小古的表情特複雜,分明很激動卻竭力克製著,喉嚨裏滾動著咕嚕咕嚕咽唾沫的聲音,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唔唔噥噥地說了句於總不在就沒了下文。
知道了,麻煩你把這封信轉交給他。
一泓語氣溫和,微笑著說。她感受到了這個年輕人內心的不平靜,不想讓他因了自己而為難。
對滿一泓來說,和於慶煒的戀情就此畫上了句號,但她內心的結卻遠遠沒有解開。愛情是缺乏理性的,一旦產生,其堅貞勝過任何有形的東西,一泓正處於這樣一個欲罷不能的境地。從與慶煒兩情相許的那一天起,想他就成為她的一門功課,而今熾愛陡涼情念難息,她在肝腸寸斷中煎熬著自己。她不舍得怨他,但怨過命運,因為他,經曆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之輕,她甚至相信,他的出現也許就是為了成全自己守望的命運。
五月十二日,滿一泓被派參加市文聯舉辦的藝術研討會。臥車剛駛上頌興街道一會兒,司機就停在路邊下了車,一邊歪著頭繞車身查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剛換的新輪胎怎麼會跑氣了?
車好著哩,是地震了!
旁邊有人說了一聲,一泓也感覺到整個身體都在左右擺動,這才恍然大悟。抬頭看時,兩邊樓上的人都往街上跑,有正與顧客搞價的店員,手裏還拿著貨品,也有提著吊瓶輸液的病人。
交通堵塞,滿一泓加入到焦灼躁動的人流中,第一反應就是給於慶煒打電話,可一連幾次都無法接通。街邊門店裏有人打開了電視機,她擠進去觀看,新聞頻道正在反複播報汶川地震的消息。
聽到有人議論東邊震情嚴重,有地方山體垮塌,一泓的心更懸了,見很多人守候在固定電話亭旁,她也過去排隊,亦然沒有結果。整個下午,她不停地撥打,直至手機沒電自動關機,於慶煒的電話也沒有打通。
晚飯後,手機信號基本恢複正常,一泓接到慶煒六個字的短信:
我好,勿念。保重!
一定是他收到了自己幾百條也許上千條來電提醒的原因,她想。懸著的心落下來的同時,她悲哀地發現,其實自己的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放下過這個男人,哪怕人生有再多的變數,他都注定了要成為她生命中的定數。
那段日子,所有人都為汶川地震揪心著。在自己的同胞麵臨巨大災難的時候,滿一泓的心是敏感的,她守在電視機旁,為一朵朵生命之花的凋零而心碎,為來自四麵八方的人間大愛而感動,和其他人一樣,從地球對人類實施的毀滅性打擊中,她更懂得了對生命的珍惜。
愛情固然重要,但人生的舞台不隻是為愛搭建的,因愛消沉,原本就違背了愛的初衷。
她默默告誡自己。
五月二十九日,對滿一泓來說,是個承載了太多記憶的日子,於慶煒的影子跟隨著她,一刻也無法擺脫。她索性放任自己的腳步,又一次逡巡於兩人曾經去過的地方,在物是人非中心痛流淚,釋放心中的淤積。她覺得時間似乎是專門提醒過去的,日月輪回中,不知道還要經曆多少個像今天這樣撞疼記憶的日子?
那天,滿一泓發給於慶煒兩條彩信。
其一:藍天白雲,綠地碎花,一女子張開雙臂向遠方走去,胴體凝脂,黑發飄逸……
這是她的工筆近作,題款原生態愛情。
其二:一個花瓷大盤裏,白色的拉條麵上,金黃的炒蛋、鮮紅的番茄、嫩綠的油菜,熱氣嫋嫋……
這是她的晚飯。慶煒喜歡吃麵條,拉條子是她的拿手飯,曾承諾一輩子做給他吃,卻沒來得及做一頓……
六月初,滿一泓帶上全部積蓄,隨朗水縣自願者服務隊趕赴汶川。這個剛剛經曆了情殤的女子,不想一味地沉溺於感情幽怨,而選擇了傾其所有幫助汶川災民走出困境重建家園,更希望這生與死的考驗能使自己的愛情涅槃。
一泓是在到汶川的第四十二天上去世的。之前沒有任何征兆,睡著後沒再醒來,身邊的人都說她是累死的。
她的骨灰被帶回朗水後,埋在滿天霞的墓旁,母女倆相守在大山深處。
在溫存存、路曉雅、顧學詩三個人為滿一泓燒百天紙的那天,小古用輪椅推著一位男子,在神烏市郊的荷園邊繞行。坐在輪椅裏的是於慶煒,幾個月前他不幸遭遇車禍,清醒後第一個想到的是滿一泓。那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日子,病痛與思念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即便如此,他依然咬緊牙關堅持著自己的決定:要麼給一泓一個健康的愛人,要麼離開她。
顯然,於慶煒並不知道他深愛的女子已經華年早隕。昨天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他恢複得很好,完全有把握重新站起來,這讓他充滿希望。他記著對一泓的承諾,每年秋天來這裏賞荷,現在他來了,身邊的一物一景都能勾起對去年的回憶,閉目一想,那個如荷般清純的女子似乎就站在他的身邊。
一泓,我沒有食言,今年雖則是我一個人來荷園,但我心裏裝得滿滿的都是你,這畫屏般的荷塘已通過我的眼攝入心底了,但願你能采擷了去,融入你的畫作。我相信明年後年,以至於永遠永遠,再來這裏的一定是我們兩個人……
慶煒在心裏說。放眼荷園,他明亮的雙眸裏分明有淚水盈動,一遍又一遍吟誦明代詩人文徽明的《錢氏池上芙蓉》:
九月江南花事休,
芙蓉宛轉在中州。
美人笑隔盈盈水,
落日還生渺渺愁。
露洗玉盤金殿冷,
風吹羅帶錦城秋。
相看未用傷遲暮,
別有池塘一種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