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生態愛情3(2 / 3)

光頭卻全然不看別人的臉色,下一曲音樂剛起,就迫不及待地掄慣著肥腿繞過其他人,興衝衝地再去邀滿一泓,神態中似乎還有幾分炫耀。

不好意思,我累了,想歇一下。

一泓的話說得很客氣,臉上卻很冰冷。

沒事,咱們跳慢點。

胖頭伸手去拉一泓。

對不起,我真的不能奉陪。

一泓的聲音提高了,胳膊一甩掙脫對方的拉扯,臉扭向一邊。

所有舞客的目光被吸引過來,有“哧哧”的竊笑聲。這或許是光頭不曾預料的,他方才的媚笑僵在臉上,伸出去的手不知道如何往回收。

日他媽架子不小呀,難道我老七這個嘴就白張了?不就一個讓男人取樂的女人嗎,清高個毬毛,把老子的抬舉當成巴結了?我就不信這個邪,今天請不動你我就不是老七!

光頭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唾沫星子從兩片扇動的厚嘴唇之間四散飛濺,一邊探著身子揪扯一泓。

滿一泓的強脾氣被抖犯了,也是年輕氣盛,“啪”的一個巴掌扇在光頭的肉臉上。光頭撐直兩條胳膊,黑老鷹一般往下撲……

老七!

噢——

正當這時,前台雅座內有人喊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很嚴厲。光頭跟聲答應著,像泄了氣的皮球,頓時收斂了氣焰,伸出去的胳膊乖乖地收了回來。

走出來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高個子青年,國字臉單眼皮,算不得很帥氣但絕對很精幹,看得出他是被光頭的咆哮引出來的,神情中有些意外。

喝上幾口貓尿就把握不住自己了,一個大男人在個女娃娃麵前逞能不知道害臊?沒本事跳舞就回家窩覺去!

他拉著臉擰著眉訓斥光頭,聲音低沉但很有分量,讓人感覺出這個人的成熟超過了他的年齡。

舞廳內一下子顯得很沉悶,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冷了大家的興致,有人穿戴好衣帽走了。光頭低眉順眼,悄沒聲息地離開了。

小妹妹,我那位弟兄是個粗人,言行魯莽,今天有衝撞你的地方請多擔待,我這裏代他向你賠禮了!

青年語氣款款,清澈的雙眸中滿含歉意,兩隻手不停地來回搓著。

這個人一泓見過,以前曾來過“輕歌曼舞”,每次都坐在雅座裏喝茶,從來沒見他跳過舞,好像隻是來聽音樂的。現在,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沒想到他攆著往自個兒的氣頭子上撞,本想反駁,誰是你的小妹妹了?但轉念一想,人家語氣謙和態度誠懇,更何況是替人賠過,自己再怎麼生氣也不能得理不饒人,到了嘴邊的話最終咽回肚裏。除此之外,光頭的羞辱所激起的憤怒,使她無法再對他的道歉做出任何禮貌的表示,盡管她分明感覺到了他難以掩飾的尷尬。

那晚的舞會因此而曲終人散,“輕歌曼舞”比平時早關門三四十分鍾。

第二天上班後,許維尚拿給滿一泓兩百塊錢。

昨晚是那位高個子的包場,他覺得他的弟兄酒後失態攪了場子對不起咱們,在吧台結賬時多留了五百塊錢,說是對舞廳和你個人的補償。

昨晚上的事我也不夠冷靜,既然您已經收下了這個錢,如果非要給我分的話,就作為舞廳對我本人的罰款處理吧,畢竟我也是當事者。

滿一泓的口氣沒有商量的餘地。原本理直氣壯的一件事,怎麼讓這個人弄來弄去的,好像自己還理短了?她的心裏似有一種隱隱的虧欠……

對於滿一泓和任蘭蘭來說,日子平淡而充滿希望地推移著,她們巴望時間過得快些,又擔心時間過得太快,因為她們期盼滿天霞早日康複的同時,又害怕醫院催款。

這時候的溫存存,不再是替人站櫃台的小夥計了,她早已成家立業,與愛人高卓開了一家服裝店,成了響當當的女老板,和一泓的關係也從過去的大姑娘小女孩變成了好姐妹。她知道一泓的自尊心強,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幫助,就借口自己忙不過來,三番五次地叫她。

店麵大了,高卓要跑外頭,我一個人經管起來費勁,你白天閑著,過來搭把手,總比我叫旁人強,權當給姐幫忙了!

她說得誠懇,完全是在央求。

賣衣裝是個單純生意,不咋太費手,我覺得你能行哩麼……

一泓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這個狠心妹子,難道要等我累死了,你才承認姐不行哩麼?

溫存存在一泓的額顱上擩了一指頭,嗔怪道。

滿一泓接承了溫存存的活,除晚上唱歌外,白天還到服裝店幫忙。她身材好模樣俏,上了新貨首先穿上身,店裏店外這麼一招呼,等於是做了個活模特,吸引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服裝店的生意更紅火了。存存心地好,知道她給母親治病用錢急,就商定拿出純利潤的三分之一作為報酬,幫助她解決了一些燃眉之急。就這樣,十七歲的滿一泓,從早到晚腳後跟打著屁股蛋跑,用自己脆弱的肩膀挑起了這個爛攤子家庭。任蘭蘭心疼外孫女,卻又出不上什麼力,就盡心盡意地給她做好一日三餐,並隔三岔五叫溫存存一家過來吃。

春天是個綻放生機的季節,春風拂過春雨灑過,山川沃野便氤氳出生命的氣息。朗水山上的桃杏樹最先報出春的信息,那一樹樹粉嘟嘟、紅豔豔的花朵給四近的人們帶來濃濃的絢爛和淡淡的清香。街道上的垂柳緊跟著醒動了,鵝黃的嫩芽在柔軟的枝頭俏皮地眨巴眼睛,不經意間長成一葉草綠,姿態婀娜地裝扮著春天。

隨著給“天愛”醫院寄錢次數的增多,滿一泓心中的希望也如春草般與日俱長。她第一次用心去體會春天,每一個枝頭打苞的花蕾,每一顆破土而出的小草,都讓她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地露出了笑臉,世界在她的眼裏明亮起來,年輕的心與春風一起蕩漾。

事急,速來。

“天愛”醫院發來的這份僅有四個字的加急電報,是朗水縣郵電局的郵遞員傍晚時分風風火火地送來的。這摸不著頭腦的話可急壞了一泓和外奶任蘭蘭,祖孫倆一夜沒有合眼,數著窗台上鬧鍾的鍾點挨到天亮。

滿一泓趕到醫院時,已是中午,胡醫生正好在值班室。

我說這姑娘你怎麼才來啊?你媽的病情不穩定,昨天下午還和一個護士發生衝突,出了點情況,需要家屬來解決一下。

他說這話的表情與上次接任主治醫時一樣,依然慢聲慢氣,臉上掛著足以表示和藹的微笑。

一泓顧不得細問,大步流星直奔病房。母親正在熟睡,打呼嚕的聲音極不順暢,忽高忽低且夾雜著短暫的窒息。可能是長期待在室內的緣故,原本紫紅色的臉龐變得白而泛黃,也瘦削了不少,上嘴唇一片紫青,腫出老高。

這就是她的媽媽,生她養她給她生命的媽媽呀!

媽——

一泓忍俊不禁,撲向母親,才發現這床也是經過加工了的,兩邊的鐵扶手上來來回回拉上了鐵絲,等於是把母親限製在這一床大的空間裏了。

這怎麼回事,你們醫院怎麼會這樣呀?

她大聲問跟進來的胡醫生,水汪汪的淚眼裏滿是不解和怨憤。

哦,是這樣一個原因。

胡醫生的口氣還是那麼平靜。

昨天下午你媽媽不配合吃藥,負責喂藥的小李護士可能是手重了點,碰著她的嘴唇了。喏!

他用目光示意。

年輕人嘛,性子急點是可以理解的,可你媽不依,把小李的手給抓爛了。這不,從事發到現在,二十毫克劑量的地西泮已經注射過三次了。至於床上的防護措施,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怕她情緒波動啊。人家小李護士現在還在輸液,叫你來就是處理這件事情的。

胡醫生說這些話時的口吻,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平淡的故事。

地西泮——不就是安定嗎?十來個小時就用了六十毫克。難道你們的治療僅僅是讓病人昏睡嗎?再說,這樣用安定會形成依賴的,你是醫生不會連這樣的常識都不懂吧?我媽的嘴腫成那樣了會有多痛啊?出於本能也得反抗一下!你們護士手重了可以理解,還三瓶五瓶地打點滴,我媽抓一把就不能理解了?被深度昏迷還不夠,還要禁錮在這個鐵絲網裏。防止情緒波動,虧你說得出口,一個連情緒波動都不會發生的人,怎麼會住進你們這個醫院?你還記不記得她是病人?是個精神病人!媽媽,媽——

滿一泓的話近乎呐喊。眼前的場麵徹底熄滅了她內心深處的希望之火,她沒有想到多半年的打拚竟然會落得這樣一個境況,曾經支撐她努力的那份向往,像一個彩色的肥皂泡,瞬間破滅得無影無蹤,生活依然徘徊在先前的軌道上。

一個十七歲姑娘的心理承載畢竟是有限的。這時的一泓孤獨、無助,猶如置身於遠離人跡的生命荒漠,柔弱的心有一種被咬嚼的疼痛。她哭著喊著,搖著母親的頭試圖叫醒她,她覺得隻要媽媽能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她也會從中找到一份依靠,一種歸屬感。然而,滿天霞始終沒有因為一泓的呼喚而有些許的驚動,她的鼾聲和女兒的哭聲纏繞著,成為這個中午最令人心酸的聲音……

結清這樣那樣的費用,包括對那位小李護士的賠償,一泓這幾個月的積蓄幾乎全部交給了醫院財務室。整個辦理手續的過程她沒說一句話,她不想解釋什麼,也不想聽別人解釋,現實情況與預期目的之間的巨大落差使她幾近麻木,她不知道希望在哪裏該去相信誰?唯一堅定的就是接母親回家,因為她覺得在“天愛”的幾個月裏,母親除身體瘦了一圈之外,再沒有任何能夠令人安慰的變化。

可憐的媽媽,這幾個月你是不是挨餓了?女兒沒有能力給你治病,但女兒一定要讓你吃飽……

一泓清淚兩行,為了她有病的媽媽。

滿天霞又出現在朗水街頭了。開始一段時間比較安靜,多半乏遝遝地坐在某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看馬路上的行人車輛,看藍天白雲,看綠樹層疊的朗水山。接下來的日子就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了,仍然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說唱,向別人要煙抽討酒喝。

滿一泓更加努力地工作著,她想再攢一筆錢,帶媽媽到更好的醫院治療。不經曆風雨怎麼會見彩虹?這個堅強的女孩子將所經受的挫折當成是對自己意誌的又一次磨煉,勇敢地把對母親的愛和責任繼續扛在肩上。

不知是飲食問題還是用藥所致,滿天霞肛道幹燥,一次大解需要十來分鍾,往往還折騰得鮮血淋漓。一泓尋醫問藥,大夫建議以食療為主,給患者多吃蜂蜜和蘋果。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她就將這兩樣東西隨身攜帶,朗水街頭便常常會有這樣的場景:明亮的陽光與婆娑的柳枝交織而成的斑斑駁駁的陰涼中,一泓端一杯蜂蜜水,一小勺一小勺喂到母親的口中,天霞邊喝邊咂吧著嘴,並把女兒遞來的蘋果拿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然後轉著頭笑眯眯地瞅周圍的人,像在炫耀自己作為母親的享受,直到女兒示範性地咬上一口,她才會埋下頭大口地咀嚼。這幅愛的剪影在每一個曾經目睹的朗水人心裏,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多年以後仍被時常提起。

朗水城地處狹川,四麵環山,盛夏季節恰如一個碩大的火盆,灼熱難當。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掃盡清晨晶瑩的露珠,一如既往地展示著自己的威力。正午時分,街道兩邊垂柳的枝條一動不動,樹葉蔫蔫地打著卷兒,樹影蜷縮成一團,瀝青馬路被太陽曬得軟綿綿的,偶爾有一兩個小石塊,泛著晃眼的白光。因為逢集,街道上車來人往,擾擾攘攘,服裝店也不停地有人進出,看的試的討價還價的,一泓和溫存存趕忙招呼著。

吆噢——

街道上人群的驚叫聲,讓滿一泓的心“咯噔”一下。她下意識地衝出店門,暑熱“哄”地包圍了她。空氣中燥塵浮遊,嗆人鼻息,太陽光直刺眼目。城中街文教局門前的馬路上,一堆人攢著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外邊的人伸著脖頸踮著腳往裏看,上下的交通已被阻斷。一泓撒開腿跑過去,拚了命鑽進人群。

眼前的一幕把她驚呆了!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媽媽,這不是媽媽嗎?她身上穿的雪青色套裙,是溫存存店裏新進的,自己昨天才拿回家給她穿上的啊!

滿一泓似乎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兩眼圓瞪,奓在半空的雙手瑟瑟發抖,好大一陣子,就那麼怔怔地站著。

姑娘——

可能是旁邊的人怕她經不起刺激,有誰拉了她一把,她這才媽——的一聲叫出聲來。

滿天霞側身躺在馬路上,一條腿向前邁出,兩隻胳膊斜搭胸前,手裏握著一束塑料花。她臉色蠟黃卻麵容安詳,鬢角處流出的血已經開始凝固。

快,快送我媽媽去醫院啊!

如夢初醒的一泓跪在地上,抱起母親的頭,聲嘶力竭地喊叫,母親的鮮血洇濕了她的白襯衫,幻化成一朵鮮紅的花。

孩子,汽車開得快,你媽媽本來在路邊唱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斜刺裏跑過去,撞得很重,當場就咽氣了。

一位老者告訴一泓,溫和的語氣裏盡顯安慰之意。

媽媽愛美,即便在有病的時候也是如此。早晨她穿上新裙子後,勾著頭前前後後端詳了老一陣子,臉上浮現出少女般羞怯的笑。也許這多多少少喚起了她對往事的記憶,不然她經曆了住院到現在這麼長時間的沉默,怎麼偏偏會在今天突然唱歌呢?看著媽媽手中的那束花,就知道她唱的是什麼了?一泓想著,媽媽的歌聲仿佛就在她的耳際縈回。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或清亮,或沙啞,或低沉。從小到大,媽媽的這首歌她聽了千遍萬遍,如歌如咽,如泣如訴。直到近幾年,她才約略知道媽媽為誰而歌,為什麼而病……

按照鄉俗,滿天霞是個沒有歸宿的女人。她不能埋在滿家,因為她已經嫁出去了。她也無法埋在尤家,因為尤家根本不認她這個媳婦。

滿一泓哭得昏天黑地,她沒有想到,那個寄托著自己新年希望的除夕之夢,竟然會一夢成讖,可憐的媽媽真的會喪生車禍,更無法麵對她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一個事實。喪母之痛加上心靈深處的怨憤和不平,使這個年輕的姑娘陷入無盡的悲痛之中,淚水成為她唯一的發泄和傾訴,在媽媽的屍骨旁。

顧學詩一聽說滿天霞出事的噩耗,就急匆匆趕了過來,這個靦腆的男孩子幾乎沒怎麼說話,就那樣紅鼻子脹眼地守著。

大熱天的,受了傷的屍首放不住,得趕緊想辦法埋人啊!

聽到滿明儒老兩口翻來覆去地念叨,他明白安葬滿阿姨是當務之急。然而,他不過是個學生,和這家的祖孫仨一樣束手無策,於是火忙忙跑回家央求爺爺。顧群以自己的老幹部身份出麵,到有關部門進行協調,終於在朗水山南麓給滿天霞劃了一塊墳地。

這是一塊向陽的荒坡,鬱鬱蔥蔥的朗水山帶給周圍蓬勃的生機,草綠花香,蜂鳴雀叫。從前麵的山壑口望出去,朗水河一灣映入眼底,波光粼粼。陽莊陰宅一個道理,有山有水就有風水。一泓記起外奶常說的這句話,心裏多少有些安慰。她覺得母親這一生就是愛情的殉葬品,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就是麵對死神的那一刻,她的心也一定處在原生態的愛意中,不然她為什麼會唱那首歌,她留給世人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平和,絲毫沒有猝死的猙獰。這幾天她多次想起自己除夕晚上的那個夢,既然這個夢被現實原原本本地還原了,那麼身著白紗也許是媽媽想要的,所以她沒有和外爺外奶商量,自作主張給媽媽做了紗衣。

當滿一泓一身潔白下葬時,她留給人們最後一眼的是清純和灑脫,是超越凡俗的原始的美。一泓依稀看到,媽媽像一個白色的精靈,舞長袖徐徐而去,投奔她聖潔的愛的世界。

安頓完母親的後事,滿一泓辭去了歌舞廳的工作,一則她原本就不喜歡這種鬧鬧嚷嚷的地方,二則她覺得已經沒有必要為賺錢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盡管老板許維尚再三地挽留,並提出如果是因為報酬問題可以考慮加薪,還是被她謝絕了。她想好了,除了繼續給溫存存打工以維持生活外,其餘的時間將全部用於學習。當初放棄學業是因為要給媽媽治病,沒人能夠說服她,現在媽媽沒了,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比學業更重要,她要重拾書本,圓自己的大學夢,這同樣不可改變。

一泓決定繼續學習中國畫。她翻出高中課本,又抽空泡了兩天書店,買回一摞諸如《繪畫基礎教程》、《素描訣竅》、《國畫欣賞》、《中國寫意畫》、《工筆技法》等專業書籍。為圖安靜,也為了不影響外奶休息,她歸整了一下廚房的家具,用花花布簾子隔出一個空間,倒騰出母親的嫁妝——兩個用三角鐵焊成的衣箱架子,拚在一起擱上木板,白天襯一張塑料紙就是畫桌,晚上鋪上被褥就上床睡覺。她如饑似渴地學習,仔細研究國畫的筆墨技巧,琢磨國畫怎樣用點、線、麵描繪對象的形貌、骨法及情態神韻,並像當初老師指導的那樣,從素描人手,反複練習。

憑借高中時期的學習基礎,加上她賦性靈慧,滿一泓欣喜地發現,自己確實在一天天地感悟,一天天地進步。這讓她很安慰。記得她當初放棄高考被親友勸說的時候,媽媽也像對她小時候逃學一樣,流著眼淚推她搡她,含含混混地說:你不聽話,你要氣死我了……她知道媽媽的神誌是模糊的,但和普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讓她成才一定是媽媽最大的願望。

媽媽,我要用學習化解對你的思念,我要你因為女兒的成長而含笑九泉。

每當往事湧心、思緒難抑時,她就在心裏告訴媽媽,也告誡自己。

每天吃過早飯,滿一泓上班走後,任蘭蘭都要仔細地拾掇一下外孫女的“房間”。她首先輕輕地撿起散落在“畫桌”旁的畫,歪著頭一張張地看,桌子板凳缸碗盆罐蘿卜白菜。

這丫頭,畫啥像啥,咋就隻用鉛筆畫呢?

她不懂這叫素描,一邊看一邊嘀咕著。端詳夠了,放到房角的紙箱子裏,這才整理鉛筆刀橡皮等小用具,全部歸攏到一個罐頭瓶子裏,最後拿起書和本子,通通撣幹淨了摞在“案頭”,並在翻開的地方夾上紙條做記號。後來有一天,任蘭蘭發現外孫女畫的全是女兒天霞的頭像,這抖爛了老人家的心傷,她癱軟地靠住門框,眼淚嘣嘣地滴在捧著的畫像上。

孩子想媽了,我不能跟著打夥聲呀!

這麼想著,趕緊用衣袖沾幹畫像上的淚滴……那幾天,她破例沒有給一泓打掃“房子”,並有意無意地念叨自己這兩天忙得顧不上收拾家了。

等任蘭蘭估摸著一泓的情緒平穩了,再去幫她整理東西時,眼前的情景讓她半天反應不過來。牆上貼的,床頭放的,全是一尺見方的畫像,多半是天霞,還有尤長鎖。一泓的枕頭旁,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裏麵全是她媽和她爸以前的照片,多數是黑白的,也有幾張手工彩照。和麵前的畫像一比對,任蘭蘭明白外孫女是拿這些相片當樣子的。

這鬼丫頭,在哪裏搜到的這些舊照?

她哪裏知道,外孫女從這裏得到的還有心理上的依靠和奮鬥的力量,父母親的音容笑貌不隻描繪在她的筆下,更銘刻在她的心底,讓她有一種尋根的感覺。

這一年的春節在滿一泓想念母親的漫長和學習繪畫的匆促中來臨了。

和其他人一樣,中午剛過,她就提上籃子給母親上墳去,不同的是別人都是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而她隻有一個人,因為縣城沒有本家親人,外奶是長輩,按鄉俗不能去。一泓爬上朗水山頂,找地方歇了一會就往南山腳折。太陽光明亮卻並不暖和,山風硬硬地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天霞的墳頭還沒來得及生長植被,當初栽下的幾缽白蒿幹枯得隻剩下幾寸高的枝幹。好在整個朗水山林木茂盛,墳圈周圍草木橫生,即便在冬天也枝杈繁蕪,沒有使這座孤零零的墳塚顯得過分荒涼。一泓跪在墳前,取出籃子裏的酒肉飯菜,輕輕地灑在墳堆上。

媽,我和奶奶做的年茶飯都給你帶來了,奶奶說陽世陰曹一個樣,你也好好過個年吧。

她的眼淚嘩嘩地淌著,內心的憋悶直衝胸扉,想到是在少有人來的荒山野外,索性不再壓抑自己,大放悲聲。

也許是吸了冷風的緣故,一泓不住氣地咳嗽了一通。給母親燒紙錢時,火機子打著幾次都被風吹滅,她想了想,取出幾張燒紙罩住火機,果然點著了,但沒等火著旺,又被一個倒風打滅,煙火熏得她眼仁子痛。

一泓隨手抓起根小木棍,從紙錢下麵挑起一個間隙,便有火焰在黑煙中閃爍。正當她趴在地上,嘴對著火心吹氣的時候,隻聽得耳邊“呼”的一聲,一個旋風將麵前的紙錢吹得紛紛揚揚,一眨眼工夫,半山腰已紅成一片……

祭祀引發山林火災,直接經濟損失數萬元,且在兩節期間,這件事成為全省的反麵教材。朗水是事發地,查明原因排除險情遠遠不算完,開會彙報查缺補漏一大攤子的事跟在後頭,包括普查林區所有墳地限期搬遷,滿天霞的墓當然在列。如此一來,公安武警消防林業以及縣上的頭頭腦腦等一大幫人都沒過成個好年。

滿一泓的這個年是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度過的。命運讓她稀裏糊塗地攤上這牢獄之災,所有的人都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姑娘扼腕歎息。案情是清楚的,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破壞嚴重,影響惡劣。鑒於嫌疑人沒有經濟能力,無法承擔任何賠償,又未滿十八周歲,屬未成年,最終被判勞動教養三年,初十頭上就送走了。

省城的未成年勞教所實行的是半工半讀,勞動任務不是很重,內部有圖書室、閱覽室,有專職教師,除限製自由外,生活條件相對還是比較好的。滿一泓除參加勞教所統一安排的活動外,閑餘時間基本上都是在埋頭讀書,這在少年犯中是很少見的。管教向警官是個心直口快的中年女幹部,多年與有劣跡的青少年打交道,對管教對象身上表現出的閃光點有著特別的敏感。她及時給所領導彙報,上下達成共識,決定培養推廣這個典型,用身邊事教育身邊人,帶動少年犯崇尚知識,自強不息。

因為牽掛著一泓,顧學詩要提前返回學校。任蘭蘭打整好外孫女“案頭”的書籍和她父母親的照片,買了一厚遝白板紙,三把粗芯子鉛筆,兩個筆旋旋,裝在一隻紙箱子裏,托他捎上。

人總得有個做頭,娃娃上心畫畫,就別給耽擱了,旁的不說,眼目之下操弄這個事,興許能轉移一下心思,在裏麵的日子也好過一些。

她用青筋暴露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著眼淚,眼仁子紅得血滋滋的。

給她說我啥都好著哩,不要念想,三年的時間說快也快,讓她好好學畫,老外奶還等著她回家畫像呢。

學詩辦理探視手續時,向管教給他介紹了一泓入所後的良好表現和所裏的打算,檢查過紙箱裏的學習資料,知道她正在複習,準備參加藝術院校高考時,這位熱心腸的女警官表現得特別興奮。

勞動教養的方針就是教育、感化、挽救,如果從我們這所特殊學校出去的人,成長了,進步了,成了國家的有用之才,那無疑是整個社會所期盼的。

她口氣溫和,隻幾句話就從側麵講清楚了自身工作的職責所在,讓人不得不承認她是一位優秀的管教。

滿一泓是因過失犯罪進來的,不存在主觀劣根性,我作為她的管教,會對她的學習提供盡可能的幫助。所裏有規定,對表現好並有幫教條件的勞教人員,可以安排到社會上“試工、試農、試學”。我們這裏藝術教學的力量是比較薄弱的,如果條件成熟,可以考慮讓她在備考衝刺階段出去學習,當然,這也離不開家屬的配合。

家庭這邊沒問題,隻要有需要,一定會做出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學詩信誓旦旦地說。管教的這番話聽得他心裏熱乎乎的,他覺得多日的陰霾終於撥雲見日,生活又有了方向。

滿一泓被通知接見時,就猜到是顧學詩,一種強烈的感動衝擊著她。她借口去了趟衛生間,用冷水衝了衝腦門,並麵壁做了十幾個深呼吸,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顧學詩從老家帶來的,全是滿一泓愛吃的東西,有蕎麵發糕、糖油餅、豬肉臊子、醃鹹蒜,還有費了好大事才弄到的麥芽糖,疙裏疙瘩一大包。當看到外奶捎來的鉛筆和紙時,一泓還是忍不住眼圈紅了。這個目不識丁的老人,麵對骨肉分離、孤苦無依的磨難,依然沒忘鼓勵外孫女學習,這是何等的堅強啊?

人不管到啥時候,都要有個盼頭,有了盼頭,活著就有理由了。

此時此刻,想起外奶常常掉在嘴邊的這句話,一泓真正理解了這樸素語言中所蘊含的人生哲理。

考學的事,你一定要有信心,雖然目前不能報考普通高校,但可以報考函授。等一開學,我就到我們學校的函授部去谘詢,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剛才,向管教表揚你了,還說要給所裏打報告,申請你到外麵“試學”。一泓,我們都年輕,後麵的路還很長,所有的這些打擊就當成是一種曆練,關鍵是我們必須咬緊牙關扛住,千萬不能被打趴下。一切都會過去的,真的!

顧學詩一改往日的沉默,侃侃而談,滔滔不絕。

謝謝你我的好夥伴!從小到大,你給過我太多的幫助和關愛,驅趕走我太多的精神孤獨,但從我懂得你我之間有男女這個性別鴻溝時起,從秦粉粉“你亂七八糟的離他遠點”那句話中,我就明白了,明白了你我存在著的與生俱來的距離。更何況,現在的我關在勞教所的大門裏,這何止是一道門,這是兩重天呐!學詩,今生今世我不會走近你帶給你辱沒……

一泓想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平靜,又一次覆蓋了她的身心。

我外奶常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這人生就一個惹禍的命,大災小難的說來就來,擋也擋不住,隻能命隨運轉了。倒是你要安心學習,別老往這地方跑,耽誤了你的學業咱就都對不住顧爺爺了。

她疲疲地說,臉上缺乏應有的熱情。

下一次探視時,顧學詩帶來宣紙和筆墨,並邀請向管教參加了他們的談話。

源城大學函授部設美術專業,後季招生。美術係的陳副教授是我們朗水的女婿,也算沾親帶故,他很同情一泓,感歎一個女孩子能做到屢挫不敗。這些筆墨紙就是陳副教授送的,讓一泓在練習素描的同時練習水墨寫意,並托我轉告她,美術學習貴在堅持重在練習,還答應抽時間來當麵指導。

學詩說到這裏停住了,有些吞吞吐吐。

向管教,畫畫需要場地,您能不能協調一下,幫滿一泓解決這個困難。

人家大學教授都願意出手相助,我作為她的管教更是責無旁貸,困難再大我也要想辦法解決。

向管教的話斬釘截鐵,沒有一絲顧慮,之後拍著一泓的肩頭說:我們都努力,你會如願以償的。

一泓用力點頭,緊抿的嘴唇分明是在抑製奪眶而出的淚水,但眼淚還是如奔湧的溪流晶瑩地爬過她的臉頰。這是感動的淚水!這個善良的女孩子,從未對自己的苦難耿耿於懷過,卻感恩每一份哪怕是再細微的關懷。現在,麵對這些幫她於危難之間的人,她能夠回報的隻能是不辜負,不放棄!她暗下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啟迪少年犯揚起奮鬥的風帆。

陳副教授沒有食言,他經常利用周末隨顧學詩到勞教所給滿一泓作輔導,以她現有的習作為例,講構圖的光線明暗,用墨的濃淡幹濕,又給她帶去《國畫技法》、《寫意畫欣賞》、《名家山水畫精選》、《國畫白荷畫法》等書,叮囑她要博采眾長,多看多練,在臨摹中仔細揣摩範本的筆墨變化及造型。

欣賞名家作品,要注重提升悟性,開闊自己的創作視野。中國畫講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看名作一定要把客觀物象與人的社會意識聯係起來,仔細琢磨作品是如何借景抒情、托物言誌、體現天人合一觀念的。有了比較深入的認識和思考,並將這種理性思維融會於實際訓練,不進步也難。一泓同學很有繪畫的才氣,加上女孩子觀察、思考乃至運筆所獨有的細膩,隻要持之以恒,肯定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我建議,你可以在工筆畫上加力。

陳副教授的講解集理論高度與專業深度於一體,滿一泓深受啟示,從中獲得一種醍醐般的頓悟,向警官也聽得激動不已。

從事管教工作這麼多年,能從這裏培養出一位畫家還是第一次。

本來,顧學詩想通過陳副教授協調滿一泓到源大“試讀”,但被一泓謝絕了。

我知道你們辦這事很為難,再說,向管教在我的事情上已經很費心了,所裏對我也很照顧,剩下的困難我自己可以克服,不想再麻煩大家。

十月份,滿一泓參加了源城大學函授部美術係的招生考試,年底如願拿到了錄取通知。向管教比她還高興,特地在周末約來顧學詩和陳副教授,於所在班組舉行了一個小型慶祝會。會上,一泓給大家演唱了電影《櫻》的插曲《媽媽看看我吧》。

媽媽,媽媽,看看我吧,

媽媽,媽媽,看看我吧,

親愛的媽媽!

女兒日夜把你牽掛,

今日相見卻不能叫聲媽媽!

多想看看親愛的家,

多想說說思念的話,

……

她字正腔圓,聲情並茂,一連串的淚水隨著歌聲從臉上無聲地流下來,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明白,她是借這首歌宣泄對母親的思念。

是啊,此時此刻,她多麼想念自己的媽媽,多麼希望媽媽能夠和她一起分享這來之不易的成功,但是媽媽又在哪裏?這是她入所後第一次唱歌,除了學詩,在座的誰也沒有想到她的歌會唱得這麼好,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之後,一泓展開一張水墨風竹圖。

這是我的習作,獻給我們的向管教。

畫的構圖很簡單:一片墨竹迎風而立,濃淡分明,蕭疏有致。題詩一首:減之又減無多筆,添之加添著幾枝,愛竹總如教弟子,數番剪削又扶持。落款:“滿一泓丙子冬月為向管教而作”。

“從踏上工作崗位到現在,我這幾十年都是在勞教所度過的,這裏有我的職責有我的牽掛,老實說獎勵沒少得,但像今天這麼特殊的獎勵還是第一次!”

向警官雙手捧畫,激動得熱淚盈眶。

“你們都很年輕!有句話說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希望大家都能像滿一泓學習,跌倒了勇敢地爬起來,把這裏當成鍛打靈魂的熔爐,鼓足勇氣,重塑自我。我願意努力做一名不負使命的管教,也希望你們磨礪出竹子一樣的品質,讓生命充滿生機和活力。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

清脆的聲音震動了每一個人的心靈。

人生,誰沒有感動,誰不向往光明,即便是再頑劣的心,也有柔軟的部分。在這個特別的地方,滿一泓用言行激活了包括自己在內的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每一顆年輕的心都在躍躍欲試,暖流在心與心之間蕩漾……

滿一泓勞教期滿回到朗水時,距離函授畢業還有一年時間,任蘭蘭疼惜外孫女,不讓她出外奔波。

趁現在外奶還做得動,你就安安心心在家學習,先完成學業再說其他事情。

種莊稼出身的人經得住摔打,雖然她已經六十多歲,除瞎事遭得哭壞了眼睛視力不濟外,身子骨還硬硬朗朗的。一泓出事後,她一天到晚待在家裏急得慌,就外出撿破爛,紙箱子酒瓶子廢銅爛鐵什麼的,全收拾上拿回家,隔兩天到城東的廢品收購站賣一回,一個月掙的錢吃過喝過還有一大半剩頭,和天霞的車禍賠償一起,已在外孫女名下存款五萬多。從窮處過來的人沒有金錢心,在任蘭蘭眼裏,五萬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了。

“錢是人身上的垢痂,不要看得過於金貴,能吃能穿能過活就行了,餘外的也就是張紙片片。”老人家這樣說。

這一年夏天,顧學詩從源城大學中文係畢業,作為選調生分配到朗水縣委辦公室工作。滿一泓也於同年底拿上了源大函授部美術專業的大專文憑,隻是當年沒有對全日製普通高校以外的大中專畢業生的分配政策,她不能馬上就業,也無法預測會等到什麼時候,就接受陳副教授的建議,繼續本專業本科段的學習。那兩年,無論春夏秋冬,晨昏朝暮,時常會看到滿一泓坐在朗水山上或朗水河畔的某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想著,專注地畫著,麵前的鋁合金三角畫架像個忠實的朋友,一步不落地跟隨著,輕風吹過時發出金屬的聲音,仿佛在對她鶯鶯細語。

顧學詩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滿一泓。參加工作走上社會,他已不再是先前那個處於感情朦朧期的少年,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一個個談起戀愛步入婚姻,他就不能不考慮所謂的終身大事,每當這個時候,他唯一想到的人選就是一泓。他明白在他倆之間自己希望的是什麼,隻是十幾年情同手足般走過來,似乎挑不開這個話頭兒,更何況,她的矜持內斂,她在他麵前一貫表現出的寧靜和單純,讓他不敢提及其他。

這一年的春節逍逍遙遙地來了,與春節前後腳到的還有那個漂洋過海的“情人節”。二月十四日這天,朗水街頭多了幾個做生意的半大孩子,他們每人麵前放一個紙箱,裏麵裝著用華塑紙和絲帶裝扮好的玫瑰,一朵朵色彩鮮豔,清香撲鼻,給年節中的小縣城點綴出一街溫馨。朗水人自古就有春節期間走親訪友的習俗,互送祝福,傳遞情意,成為淳樸民風中不可缺少的內容。

和往年一樣,顧學詩吃過早飯就去看任蘭蘭和一泓,不一樣的是,他除了買點心糖果之類的禮當外,還買了一朵嬌豔欲滴的紅玫瑰。賣花的男孩告訴他,送一朵表示一心一意。

當顧學詩一臉局促地捧出玫瑰花時,滿一泓先是一怔,緊接著臉“呼”地紅了,額角有細汗滲出,說話的聲音、接花的手都分明在顫抖。她找出一個大肚子空酒瓶,灌上清水,將玫瑰養在裏麵,放到迎門的桌子上。

奶奶快看,學詩給我們送花了。

做這些事的同時,她已擺脫了方才的緊張,恢複從容。

吆,這才啥季節嘛,咋來的這鮮花,紅彤彤的滿屋子都添喜氣哩!

任蘭蘭端起瓶子偏著頭仔細地看,又湊近鼻子聞了又聞,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稀罕得不行。

這得花很多錢吧?

奶奶,不是說心愛便值錢嘛?看到你這張臉都笑成菊花了,我這兒花多少錢都值!

顧學詩摟住她的肩膀親昵地說,氣氛活躍了許多。

瞧學詩這話說得,奶奶聽著心裏暖和得很呐!難得你這樣有心的娃娃,都當大幹部了,還不忘來看我這個死老婆子。

任蘭蘭心中感慨,禁不住絮絮叨叨的。

學詩回家時,一泓自告奮勇要送送他。朗水這地方年氣重,大家忙忙活活一年下來,一進臘月女人們就開始思謀著造整年飯,差不多整個正月的米麵油鹽肉菜菜都要準備齊全,除夕往後就隻管吃吃喝喝接待走訪了。這會兒已到後晌,天氣冷森,加之正是下午飯前後,街道上幾乎沒什麼人,隻有幾個碎屁眼娃娃心燒著兜兜裏裝的炮仗,從家裏鑽出來滿街打夥哄,擰著尻蛋子竄前竄後比看誰的拌炮響聲大,一張張小臉凍得通紅。

學詩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一股清冽冽的風吹過,街邊的炮紙抱著團打旋,一泓岔開了正說的話題。她眼睛看著別處,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從小到大你處處幫著我,護著我,我也習慣了你這樣對待我。在我心裏,你從來都是最親我疼我的哥哥,我沒有想過要跨越這種關係,也不可能適應任何的跨越。學詩哥,你現在已經工作,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相信命運會為你安排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我真心地為你祝福。如果不嫌棄,我願意永遠作你的妹妹。

看著低頭咬住下嘴唇的一泓,顧學詩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坦率,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在他看來需要經過長途跋涉才可能打開的話題,竟然在她幾句話之間打開而又關上了。他突然覺得,一直以來自己心目中的那個小一泓已經長大了,變得成熟而理性,你沒有能力、甚至沒有理由改變她。一股悵然之情油然而生……

學詩哥,天冷,我們回家吧!

還是一泓打破了沉默。兩個人相向無言,原地站了一會兒,默默分手,向街的兩頭走去。

顧學詩的思維一片混亂,他邊拍後腦勺邊搖搖頭,不知道此情此景是真是夢,難道自己用心經營了這麼久的愛戀,要徹底敗落在這個傷心的午後,就此化作煙雲銷聲匿跡?

滿一泓仰望晴空長出一口氣,似要籲出心中的塊壘。頷首閉目之際,兩顆碩大的淚珠滴落在手背上,濺起一股透心的冰涼。

對不起,親愛的夥伴,我隻能遠遠地站在你的身後,做個知你懂你的欣賞者,但願你也能夠知我,懂我!

太陽在西天逗留,淡黃色的餘暉灑在大地上,將他們的身影勾勒出暗淡的輪廓。

滿一泓本科畢業是世紀之交的事,確切地說這之前她就是自由職業者了,一則她不願意讓年事已高的外奶辛辛苦苦地養活自己,二則她的專業有著廣泛的市場,時不時有單位、個人送生意上門,請她製作宣傳標語、設計廣告牌匾、輔導藝考學生什麼的,生活便被學習和工作塞得滿滿當當的。

受社會大環境的影響,文化經濟意識越來越廣泛地被公眾所認可,文化活動成為區域聯絡的重要形式。和其他地方一樣,朗水也舉辦了一屆又一屆的文化推廣活動,在曆史與民俗的積澱中找尋經濟推手。順應這種需要,縣上成立了專門的事業機構——朗水縣文化中心。

滿一泓就是在中心公開招聘業務人員時應聘上崗的,幹與自己所學專業對口的工作,這是她再高興不過的事情。少年時代的多災多難,積澱成她性格中可貴的達觀和淡定,她懂得滿足,懂得奮鬥,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應該說文化中心這碗飯好吃也不好吃。三級單位,天高皇帝遠,推過一天是兩晌,每年大不了搞幾次展覽辦幾個活動,都是展示自己悅人眼目的事。然而,可不是誰都能做個真正的文化人的,事業單位以業務論英雄,不具備專業的看家本領,即便是領導,你也會底氣不足,會覺得自己不是這個環境中的主角。這樣的單位最能區分充實與空虛、超越與平庸。

在一個個看似平常的日子裏,滿一泓以出類拔萃的業務能力展示出了自己的不平凡,成為小有名氣的畫家,尤其以工筆畫受譽於同行業,工筆荷花堪稱為她的代表作。

荷花自古為人稱頌,曆代文人墨客譽之為君子之花,是聖潔的象征。也許,對荷花的偏愛是她天性中原有的,從念小學課文《江南》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句子,到讀中學課本裏周敦頤《愛蓮說》中“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描寫,她都能體悟到荷花的清新和脫俗,閉目臆想,亦是青葉綠水紅瓣鮮蕊,萬千氣象自在心頭。及至陳副教授送給她那本《國畫白荷畫法》之後,她還閱讀了包括介紹南宋畫院吳炳《出水芙蓉圖》在內的好多本有關荷花繪畫的書籍,特別是國畫大師張大千賞荷、畫荷的逸趣雅興,讓她更生發出“筆下有荷心自潔”的感悟。從那時起,畫荷就成為她每天習畫中的必修課。

十多年來,她天天都在勾線、構圖和設色上下工夫,一遍遍地琢磨線條的粗細長短、方圓曲直,用筆的虛實疏密、剛柔頓挫,著彩的濃淡幹濕、平塗罩染,並擠出時間到北地山野、江南水鄉賞景寫生,錘煉畫藝,終於在創作上取得了突破,繪畫作品在各級各類報刊上時有發表。

跑文化中心這一片的郵遞員是個中年大姐,每次一進大門就亮著嗓門喊:滿一泓,有彙款。嚷得全單位的人都聽得見。

大姐,我的辦公室緊臨大門,以後你直接進來就行。

一泓不好意思,曾悄悄對她說。

姐這不是為你高興嘛,有好事了還不興吆喝吆喝?

她嗬嗬一笑,下一次照喊不誤。

滿一泓的工筆畫《清荷圖》刊登於《中國美術報》,並被專家點評為“墨彩淋漓,畫風濃麗”。這件事首先驚動的是頌興市文聯,文聯主席安平帶秘書長一行專程來朗水見滿一泓,驚歎這小縣城出了大人才。

藝術不是平凡之路,成就藝術就需要不平凡之人。

在與朗水縣文藝工作者的座談會上,安主席感慨道。作品被國家級專業報刊推薦,在頌興市滿一泓是第一個,這對全市的文藝工作者都是莫大的鼓舞,它說明這樣一個事實:是金子都會發光,真正有價值的作品不會因為山高水遠而被湮沒。當然,以整個繪畫界而論,像小滿這樣的,還隻能說是小荷初露尖尖角,各有關單位,也包括我們市文聯,要繼續關注,繼續培養,為人才的脫穎而出創造條件,大開綠燈。我相信,有朗水幾千年文明積澱作為創作源泉,有這樣一批朝氣蓬勃的藝術創作隊伍,有這樣一個積極向上的藝術創作環境,朗水的明天一定是藝術的明天,朗水縣文化中心一定會辦成藝術人才中心!

安主席的話鼓蕩了一顆顆向往藝術的心,會場上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朗水縣文化中心位於縣城東南的新開發區,是一座背山麵水坐東朝西的三層戴帽單麵樓,門前一條石子路連接河對岸的公路。單位十五個編製,在崗十三人,其中十個就是通過考試公開招聘的專業人員,多為近幾年的大中專畢業生。縣政府下定決心,要徹底杜絕多年來存在的文化人沒文化的怪現象,堅持文化中心以崗定人,不養活一個吃閑飯的,讓真正懂業務、有能力的人上崗。因此,剩下的兩個空崗雖然也有人鑽鑽扭扭地想進來,卻都因為專業原因而望之興歎。由於離老城區遠,職工每天上下班有現實困難,中心辦起了大灶,幾個家裏沒拖累的年輕人索性吃住在單位,反倒化弊為利,使他們有更充裕的時間工作和學習。

滿一泓就常住單位。她參加工作後,任蘭蘭就回了墩墩梁老家,因此對她來說,家和單位沒多大區別,反正是一個人吃了全家飽。更何況,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甚至害怕回家,害怕回想外奶一步一回頭離開時的情景。

總算看到你長大成人,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工作了單位就是家,自己把不轉的事就多投奔一搭裏的人。再說,我已經到今天不保明天的年齡了,守在你跟前也不是個長法……

即便如此,外奶的這些話依然時常縈繞在她的耳邊,讓她不能不想,心被牽扯得疼疼的。

路曉雅是搞雕塑的,幹這個專業鋪排的攤場大,在家裏多少有些不方便,加之她愛人在外地工作,兒子由父母親帶著,平日裏同樣是進門一個人,出門一把鎖,經滿一泓一攛掇,也成了常住單位的。除了她倆,其他幾個都是小夥子,包括談藝北。

談藝北是談秋平的兒子,受父親的熏陶和生活環境的影響,他從小喜歡音樂,七八歲就開始識簡譜,再大些便時常在縣劇團樂隊裏混騰,笛子二胡大提琴都能來兩下。所以無論是學校還是家庭,對他的培養目標一開始就很明確,那就是文化課與音樂同步發展。

從省音樂學院畢業不久,談藝北就參加了縣藝術中心的考聘。進入麵試階段後,在專業展示環節,他演唱了一首原創歌曲《千年朗水千年情》。因為這,他在考場上就有點名氣了,從歌詞到旋律到演唱技巧,都得到了考評組專家的高度肯定。這首歌最終成為朗水縣第一屆藝術節的主題曲目,便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藝術是崇尚個性的事業,也許是職業關係,文化中心的人在追求藝術個性的過程中,也養成了各自不同的生活個性,這樣一個特殊群體,營造出的當是不同於其他單位的獨特的環境氛圍。他們閑暇時攢在一塊,吟詩對詞飲酒抒懷,歌聲樂聲誦讀聲不絕於耳,創作時則閉門用功足不出戶,興致濃時挑燈伏案通宵達旦。也就是在這種喧鬧與安靜的交替中,這幫年輕人成長著,進步著,他們的名字在展興市乃至更高層次的藝術領域越來越響亮。

如果滿一泓不生那場病,談藝北對她的戀情會不會被挑明都很難說。

那天午後,在灶上吃過晚飯,大夥兒到戶外散步。他們依朗水山往南溜達,朗水河傍在右側嘩嘩輕響。春天的山野尚未走出冬寒,四處光禿禿的,打眼望去,河岸上彎彎柳的樹冠已呈現一大坨一大坨茸茸的青灰色,萌動著誘人的春綠。天陰了,浮雲中裹挾著淡淡的抑鬱,迎麵吹來的風滲入肌膚。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大概嫌太過安靜,路曉雅放聲朗誦起了《詩經》,大家被惹得哈哈大笑。

惱人天氣又春陰!

談藝北嘟囔道。

可能是因為飯後迎了冷風,傍晚時分,滿一泓感覺腸胃不舒服。單位離醫院有兩公裏的路,加之天黑下雨,她本想堅持到第二天再看,誰知交夜時分就被痛醒了。胃又沉又墜,伴著一陣陣的胸悶惡心,她一趟又一趟地跑廁所,卻吐不出也拉不下,直折騰得臉色蠟黃。

新城區不多的幾盞路燈早已關掉,窗外一片黑暗,沙沙的雨聲顯得清晰而又刺耳。路曉雅讓一泓趴在床上,從後背又扳又揉卻不起任何作用,急得大聲罵娘。

隔壁的談藝北輕輕敲門進來,問明症狀後悄悄地離開,一個時辰後又輕輕地敲門。

快,把藥吃上。

他拿著藿香正氣水和附子理中丸進來,燈光下,衣服上淌著泥水。

半夜了你到哪裏弄的藥,人咋成泥豬了?

路曉雅一驚一乍地問。

出門時車騎得太快,在石子路上摔了一跤。

他溫溫地回答一句就走了。

吃過藥少頃,一泓的腸胃開始呼嚕嚕作響,人也消停下來。

談藝北這小子蔫不騰騰地還有心計得很,你看今晚會表現的?唵,我看他早對你有意思哩!

半夜裏,路曉雅推了推一泓說。

你說的啥話,不都是同事嗎,誰不幫誰,難道你對我好也有什麼意思?

同性和異性不一樣,我是過來人,這事能躲過我的眼睛?按說你也不小了,成家立業生子留後,這些人生必修的課目還是要考慮的。

路曉雅隨口說出的幾句話,讓滿一泓陷入了深思。這些年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似乎沒有精力和興致去想。顧學詩前兩年就調到展興市政府辦公室了,表麵上看他是為了今後的發展,但她明白,他更多的是不願意留在這傷心之地。對於談藝北,她的感覺一向是平淡的,和其他同事沒有什麼區別,但稍一思索,便能發現他對自己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特別是她時常會遇到他注視的目光……

在路曉雅的撮合下,滿一泓和談藝北戀愛了。和別人相比,他倆之間似乎不夠浪漫,因為在一個單位上班,一個鍋裏吃飯,而少了鴻雁傳書花前月下,隻是時常聚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聊,相互欣賞新作,並毫無保留地提意見。也許是性格使然,他們對愛的表達很含蓄,往往相視一笑都會心跳臉紅。對一泓來說,也不習慣過分的火辣,一聲問候、一個眼神就足夠了,她更珍惜這份樸實的溫暖和幸福。

四月初,秦粉粉從朗水二中調到文化中心搞文字業務。她沒有得到顧學詩,多年的追求像一場夢,到頭來夢醒情傷,讓強勢慣了的她心築塊壘卻無從發散,隻落得無法消解的幽怨。見到一泓,她明顯地愣怔了一下,表情很是複雜。在她的心裏,顧學詩是一塊疤,滿一泓則是製造這塊疤的幫凶,而此時,這塊疤被莫名地揭了一下,她狹隘的心頓生憤怒。

朗水縣舉辦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係列活動,文化中心承擔的任務是舉辦“勞動者之歌”書畫展覽。

大家不能把這次展覽看成一個簡單的活動,這是對我們單位人才素質、協調能力、辦事水平的一次綜合考驗。從現在開始,書畫業務人員要專心致誌搞創作,每個人必須拿出自己最好的、具有專業品位的、能提升整個展覽質量的作品來,這是一項硬指標、死任務。其他人要分頭搞好展覽的策劃、作品征集及裝裱布置工作,同樣要責任到人。關於這次活動的任務完成情況,要納入個人年終工作績效考核!

安排會上,文化中心主任要求明確,言之鑿鑿。

滿一泓利用一周時間外出寫生,尋找素材激發靈感,之後便深居簡出,埋頭辦公室潛心畫畫,很少有時間和別人玩,包括談藝北。

小談咽炎犯了,秦粉粉從家裏給拿來一瓶蜂蜜杏幹,說是個民間偏方,她媽在冰箱裏冷藏一晝夜後特別炮製的,治咽炎很管用。

那晚睡覺前,路曉雅有意無意地說。

哦,那得感謝人家啊,難得她這麼熱心腸。

你就不怕她熱心過火了……

啥時候你也學會這麼說話啦,堂堂一個大女子,咋讓人感覺醋醋的有點小肚雞腸?

滿一泓嗬嗬笑道。她知道曉雅是個直腸子,說話有口無心,並沒在意。

幾天後,溫存存來看她,送來一大堆吃的,其中有一嘟嚕她從來沒見過的圓疙蛋水果,枝幹上還長著綠綠的葉子,看上去很新鮮。

荔枝,高卓到西安進貨時買的,你也嚐個鮮!

看到她詢問的目光,溫存存告訴她。

這就是荔枝,傳說中世間最鮮最美的水果!一泓仔細欣賞這幾粒表皮疤疤瘌拉泛著紅暈的果子,腦子裏竄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等句子。等別人離開後,她下意識地數了數麵前的果子,共六顆。